第八十四章 是试探也是警告

“你从哪儿寻来的这物件?”朱允炆指尖轻触面前的青灰方石,目光紧紧锁在石面纹路间,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惊喜,连带着眉梢都染上几分笑意。

俯身细观,方见石上景致精妙:层峦叠嶂间隐现城墙垛口,似有千军驻守的沉稳。

山脚嘉禾垂穗,颗粒饱满如含秋意;一脉溪纹蜿蜒其间,线条流畅若活水流动。

最醒目的是石面中央的篆书“永绥多祜”四字,刻痕深稳,笔锋凝劲。

“回陛下,此石采自栖霞山千年矿洞,”李景隆躬身回话,姿态恭谨,“微臣寻得石料后,又命匠人依石形肌理,细细雕琢出江山轮廓。”

说罢,他抬手轻指方石,逐处解说:“陛下您看,这正面的层峦远山与隐现的城墙,是盼我朝江山稳固,永无动荡;山脚的嘉禾与浅溪,是愿天下五谷丰登,百姓安乐无忧。”

他顿了顿,指尖移向那四字篆书:“山腰留白处题刻‘永绥多祜’四字,‘永绥’是求长久安定,‘多祜’是祈福泽深厚,合起来便是祝陛下治下国泰民安,福运绵长。”

殿内众人听得入神,目光皆落在方石上,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朱允炆啧啧称奇,笑意始终挂在脸上:“朕竟不知栖霞山上居然还有一个千年矿洞,此物雕琢得如此精巧,看来曹公费了不少心思啊?”

“不瞒陛下,”李景隆含笑应答,语气谦和,“微臣早在半月前就开始准备了,毕竟是年礼,寻常物件怎能拿得出手。”

这话落进徐辉祖与方孝孺耳中,二人神色微怔,面上的尴尬又深了几分。

此时殿内烛火摇曳,暖光恰好映在方石的褶皱纹路里,光影流转间,竟似将山间月色藏进了石中,添了几分灵动。

朱允炆目光下移,指尖触到嵌在石侧的小巧白玉璧,玉上星纹在烛火下微微流转,像把漫天祥瑞缀在了山巅,不由得赞道:“这玉璧竟也这般精巧!”

“石为地脉之魂,玉应天象之瑞,二者相合,便是‘江山永固,天祐万民’的寓意,”李景隆顺势补充,“微臣还让匠人在玉璧上浅刻星纹,暗合‘天命所归,祥瑞普照’之意,盼陛下得上天庇佑,治世昌隆。”

“底座则选了一方紫檀木,雕了缠枝莲纹,”他看向石下底座,语气里带着几分考究,“莲花象征洁净吉祥,缠枝连绵不绝,是祝我朝国运绵长,代代相传。”

“好!好!好!”朱允炆连说三声“好”,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眼中满是欢喜。

这方石摆件,既有山水的灵秀,又含人文的深意,石材的沉稳与雕刻的精细相得益彰,既显栖霞山的地域特色,又精准戳中他登基后渴望稳固江山的心境。

“江山永固、福泽万民”的祈愿,恰是他此刻最盼的愿景。

送礼本就是门学问,李景隆半月前便着手准备,并非单纯想讨好谁,不过是盼这份用心能博朱允炆一笑,让李家在京都的路能走得平顺些。

“那本宫的宝物呢?”一旁静听许久的吕太后忽然开口。

她目光落在李景隆身上,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期待,似在琢磨: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李景隆神色从容,笑着回话:“微臣为太后准备的,是一套和田玉打造的莲纹玉质经卷摆件,用料与陛下那块方石上的玉璧,出自同一块玉石。”

“微臣知晓太后平日里时常礼佛,故而派人打造了这款摆件,经卷虽只有巴掌大小,但却精仿古籍形态。”

“卷首浅刻一朵盛放的莲花,花瓣脉络细腻,花心嵌一粒鸽血红珊瑚珠,象征‘莲台映日’之意。”

“经卷表面未刻经文,只以阴刻线条勾勒出简约的经卷褶皱,留白处似有‘无字真经’的禅意,盼能合太后礼佛的心境。”

“底座取一段老菩提木,特意保留原木的天然弧度,未做过多雕琢,只在正面以阴刻手法浅浅雕出几片菩提叶,叶脉舒展,边缘带些自然的‘残缺感’。”

“如此便能暗合“一叶一菩提”的禅理,既不抢玉的风头,又添了几分古朴静雅。”

吕太后听得心动,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玉质经卷,指尖触到和田玉的温润,心中满是欢喜。

玉质温润莹白,菩提木底座呈浅棕暖色,二者色泽柔和相衬,触手温凉不冰,握在手中,连心境都平和了几分。

此物既合吕太后礼佛的喜好,又显李景隆的细致用心,实在难得。

“咦?这经卷暗缝里,竟还藏着张锦笺?”吕太后指尖忽然触到经卷缝隙中柔软的一角,轻轻抽出那张叠得规整的浅粉锦笺,目光落在上面,转头望向李景隆,眼中满是疑惑。

锦笺上只题着八个小字,笔锋清雅:“莲心自净、福慧双增”。

李景隆拱手躬身,继续娓娓道来:“莲花在佛门中本就象征清净与智慧,太后统领六宫,靠的从不是身份与威严,而是这份超凡脱俗的通透与智慧,‘莲心自净’正是臣对太后的敬佩。”

“至于‘福慧’二字,是微臣对太后安康顺遂的祈愿。”

随着话音落下,李景隆深深鞠了一躬,从头至尾表现得堪称完美。

可他弯腰行礼并非乞求恩惠,求太后放他一马,而是忍到极致的厌恶,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干呕。

他只能死死低头,将涌到喉头的恶心压回去,脸颊憋得通红,牙关咬得发紧。

谁能想到,这日日礼佛、看似慈和的太后,竟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北境数十万将士死活的人?

这般惺惺作态,实在讽刺至极!

“景隆有心了,本宫很是喜欢。”吕太后盯着李景隆看了片刻,眼神意味深长,随即嘴角绽开笑意,吩咐袁如海:“把这经卷摆件找个显眼的地方放好,莫要磕着碰着。”

朱允炆也笑着命人将方石摆件送回奉天殿,转头招呼众人重新落座。

方才一番献礼解说,不知不觉已近正午,他当即传旨,让御膳房备下午宴。

宴席之上,因有朱允炆与吕太后在场,气氛始终紧绷着,连空气都像是凝住了。

李景隆、徐辉祖与方孝孺三人更是小心翼翼,端着酒杯只敢小口浅酌,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不过这宫廷玉液酒确实不凡,入口满是醇香,没有半分烈酒的灼烈,几杯下肚也不觉头晕。

可是李景隆却更喜欢烈酒,也更喜欢在北境时与弟兄们一起肆无忌惮的推杯换盏。

正出神间,朱允炆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随意:“朕听说,昨日魏国公去了晚枫堂?想来也给曹国公送了不少年礼吧?”

说话间,他的目光在徐辉祖与李景隆脸上来回扫过,笑容里藏着一丝探询。

李景隆的心猛地一沉,眉毛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确有此事。”徐辉祖从容拱手,笑着应答,语气带着几分自谦:“不过臣送的那些物件,跟曹国公献给陛下的千年方石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登不上台面。”

“哦?朕还听说,令妹也一同去了?”朱允炆又问,嘴角笑意更深,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李景隆,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刻意追问。

“没错。”徐辉祖神色不变,语气里添了几分敬意:“舍妹自幼便钦佩孝康皇帝陛下,早就念叨着想去晚枫堂看看,也算是对孝康皇帝陛下的一份缅怀。”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可徐辉祖与李景隆心里都很清楚——朱允炆哪里是关心年礼,哪里是关心徐妙锦的去处?

这分明是在试探,试探徐辉祖与李景隆之间的关系!

朱允炆端着酒杯转了转,忽然话锋一转,目光瞟向李景隆,语气带着几分‘关切’:“说起来,令妹年纪也不小了,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若是她有相中的人选,朕可以为她做主,亲自赐婚,保准不让她受委屈。”

他顿了顿,目光又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笑意更浓:“曹国公至今未立妾室,若是能与魏家结亲,郎才女貌,或许也是京都城里的一桩美事啊。”

这话一出,坐在李景隆身侧的袁楚凝浑身一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她的心里像翻倒了五味瓶,酸涩、慌乱、无奈一股脑涌上来,可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不愿,只能死死低着头,掩去眼底的情绪。

“陛下误会了!”李景隆心头一紧,急忙起身拱手,语气坚决:“微臣与徐二小姐之间,只是普通朋友,绝无其他心思。”

“更何况,徐二小姐身份尊贵,金枝玉叶般的人物,怎能委屈她给旁人做妾?”

没等朱允炆开口,一旁的徐辉祖却莫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悄悄放松了些。

“可朕听说,昨夜你们又在灯会相遇了,还相谈甚欢呢?”朱允炆却没打算就此打住,依旧笑着追问,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里的探究更浓了。

“只是偶遇罢了。”李景隆缓缓摇头,声音轻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

果然如他所料,这场看似和气的年宴,并非只是君臣同乐。

此刻朱允炆的步步追问,才是这场宴席真正的用意!

试探?

警告?

这场看似平和的较量,此时才算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