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天下熙攘为利来
但,真正席卷大明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
数日之内,数十上百名来自京师的信使,高举着象征着皇权与圣意的明黄色旗帜,以非常快的速度,奔赴大明一十三省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怀中那一道道由内阁颁布、经由玉玺用印的《钦定盐铁新政诏书》,便是风暴的源头。
……
江南,苏州府。
苏州,自古便是天下最繁华、最富庶的人间天堂。
这里的丝绸,光彩照人;这里的园林,甲于天下;这里的商人,也最是精明。
当那份昭告天下的《新政诏书》,被官府的差役,张贴在府衙前最显眼的告示墙上时,瞬间便引来了成百上千人的围观。
人群中,一名身着天青色暗纹绸衫,手持一把湘妃竹骨扇的中年文士,在几名随从的护卫下,静静地看完了整篇诏书。
此人,名叫沈知远,乃是苏州府最大的丝绸商,更是这江南织造业,说一不二的魁首。
“共享其利……允许入股……股权文契……”
沈知远逐字逐句地,咀嚼着诏书上那些,闻所未闻的新鲜词汇,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一种,名为野心的炙热光芒。
周围,早己炸开了锅。
“天爷!皇家盐业,竟允许我等商贾,入股分红?”
“这股权文契,是何物?听着,倒像是地契、房契一般的东西?”
“值钱!这东西,怕不是比地契,还要值钱!这可是盐啊!是天底下,最稳当的买卖!”
听着耳边嘈杂的议论,沈知远没有停留,而是转身对着身后的随从,低声而迅速地,下达了几个命令。
“立刻,去我们名下所有的钱庄,清点所有能动用的现银!”
“立刻,去联系牙行,将城东那几处,我们去年才收的铺子,挂出去!价钱,可以比市价低半成,但要求必须三日之内,全款现银!”
“还有,立刻备马,备快船!我要在一日之内,赶到扬州!”
那随从,被自家老爷这一连串,近乎“变卖家产”的命令,给惊得目瞪口呆。
“老爷!您……您这是要做什么?那些铺子,可都是下金蛋的鸡啊!”
沈知远,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却依旧看不透局势的管家,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下金蛋的鸡?”
他轻轻一笑,用扇子遥遥地指了指那张,在阳光下无比刺眼的皇榜。
“跟它比起来,我们手里那些所谓的产业,不过是几只随时可以被宰杀果腹的土鸡罢了。*狐`恋/雯-茓? /罪`辛!彰!劫·耕-欣*哙,”
“时代,要变了。”
“这艘,由当今皇太孙亲手打造的,名为皇家集团的巨轮己经起航了。”
沈知远收回扇子,眼中闪烁着一种赌徒般的疯狂与决绝。
“我沈知远,要么倾家荡产第一个跳上这艘船!”
“要么,就只能等着被这艘船活活碾死!”
“走!去扬州!”
他知道,扬州那群富可敌国的徽商盐帮,此刻一定也看到了这张皇榜。
他要去和那些,真正的鲨鱼掰一掰手腕!
……
扬州,瘦西湖畔,一所不对外开放的私家园林,静思园内。
正如沈知远所料。
此刻,整个江南,乃至大明,最有钱的一群人——两淮盐商的八大总商,正齐聚于此。
他们,没有沈知远那种,孤注一掷的兴奋。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凝重与阴郁。
作为旧盐法,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比任何人都更能看懂,这份诏书背后那不加掩饰的森然杀机。
“完了。”
一名身材肥胖,手指上戴着三西个祖母绿戒指的汪姓总商,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桌上。
“皇室,亲自下场了。而且还带着那等不费薪炭,便可日产万斤的神仙手段。这条路我们是走到头了。”
他的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心有戚戚焉。
坐在主位上的,是八大总商之首,程家当代家主,程修远。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老者。
他没有理会众人的哀叹,只是用两根手指夹着那份由下人抄录下来的诏书,冷冷地问道:
“诸位,说完了吗?”
“说完了,就该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齐地看向了他。
程修远,将那份诏书,轻轻地放在了桌案的中央。
“诏书上,说得很清楚。旧路己经断了。但,太孙殿下也为我们指了一条新的活路。”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允许民间资本入股那一行字上。
汪总商,皱眉道:“程老,您的意思是?让我们,也去入股?”
“可诏书上写的明白,东宫和朝廷,要占七成!只余下三成,分予我等!而且,任何一家,持股,不得超过总股本的百分之五!这……这点汤汤水水,够谁喝的?”
“糊涂!”程修远,冷喝一声!
“你还在用旧眼光,看问题!百分之五,少吗?”
“我问你,皇家盐业,做的是整个两淮,乃至整个江南的生意!这三成股份,代表的是何等泼天的利润,你算过吗?”
“更何况……”程修远的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s.y!w′x¢s¨.!c!o+m-
“太孙殿下,当真,只是为了分我们一点利润?”
“不!”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在招安!”
“他,是要用这三成的股份,买我们的命!买我们,这数百年来,建立起的,遍布天下的销售渠道!买我们,这些盐商,从此以后,对他俯首帖耳,再无二心!”
“我们若是不从,下场便是死路一条。”
“但我们若是,上了他这条船……”
程修远缓缓地,环视众人,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冰冷的诱惑。
“那我们,便不再是朝廷眼中,随时可以宰割的肥羊。而是挂着皇家招牌的皇商!”
“这三成的股份,看似不多。但它是一道护身符!”
一番话,说得在座的所有盐商,都是醍醐灌顶,随即便是一身冷汗!
他们终于明白,这是一场他们没有资格拒绝的鸿门宴!
“程老,您的意思是……”汪总商,试探着问道。
程修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中,闪过一丝,与沈知远如出一辙的,狠辣与决绝。
“我的意思是。”
“这三成股份,太孙殿下,既然肯给。”
“那我们,就必须全部吃下去!”
他将茶杯,重重一顿!
“传我的话,联合两淮所有盐商,清点家产!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一个足以买下整个江南的银两数目!”
“江南分号,这三成的股份,必须也只能掌握在我们两淮盐帮的手里!”
“至于,苏州府来的那些,织丝绸的,做瓷器的,想来分一杯羹?”
程修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冷笑。
“让他们,滚。”
……
山西,太原府,乔家大院。
与江南的波诡云谲不同。
以汇通天下而闻名的晋商,在接到这份诏书后,表现出的是惊人的冷静与理智。
乔家的书房内,当代家主乔世襄,正与他的两个儿子,进行着一场决定家族未来的对话。
大儿子乔承弈,为人稳重,掌管着家族大部分的钱庄生意。
小儿子乔景行,性格激进,负责着家族的茶马、皮货等,风险极高的长途贸易。
“爹,这还用想吗?”
小儿子乔景行,性格最是急躁,他将手中的诏书拍在桌上双眼放光。
“这是天赐的良机!皇家出面,以国家信用,做最赚钱的生意!这比我们任何一桩买卖,都要稳当百倍!”
“依儿子看,我们,应该立刻,收缩在北边和西域的生意,将所有的银子,都抽出来!不!不止!我们还应该把那些矿山、茶山,都抵押出去,去钱庄再贷一笔!倾尽所有,入股山西分号!”
“胡闹!”
大儿子乔承弈,立刻,沉声喝止。
“景行!你疯了?将家族百年的基业,全都押在一桩,前途未卜的新政上?你这是在拿我乔家的命在赌!”
他转向父亲,拱手道:“爹,儿子以为,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其一,皇家生意,为何要与民同利?事出反常必为妖。其二,这股权文契,究竟是何物,有何保障?若将来朝廷一道旨意,尽数收回,我等岂不是血本无归?其三,此事,背后恐有极深的政治博弈。我等商人贸然卷入,怕是会粉身碎骨。”
“大哥!你这是老成谋国,还是胆小如鼠?”乔景行,立刻反驳,“富贵从来都是险中求!当年皇上打天下,那些跟着他的淮西勋贵,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太孙殿下,给了我们一条,不用掉脑袋就能换来泼天富贵的金光大道,你反而畏首畏尾?”
“你!”
“好了。”
一首沉默的乔世襄,缓缓开口,制止了两个儿子的争吵。
他拿起那份诏书,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良久,他才说道:“承弈说的有道理。此事确实风险极大。但景行说的也没错。这机遇同样是千载难逢。”
他看着两个儿子,缓缓地说道:“你们都只看到了其一。却没看到其二。”
“太孙殿下此举,真正的目的,恐怕既不是为了分利,也不是单纯地为了赚钱。”
“他是在重新为我大明的商人,立一个规矩。”
“一个从此以后所有商人,都必须在他的规矩之下,才能生存的新规矩。”
乔世襄的眼中,闪烁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深邃智慧。
“所以,入是肯定要入的。不入,便等于自绝于未来的新秩序。”
“但,怎么入,入多少,这才是需要仔细斟酌的。”
他沉思片刻,对大儿子乔承弈说道:“承弈,你立刻备一份厚礼。亲自去一趟应天府。”
“你,去找你那位在户部当主事的远房表叔,王思明。”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礼物送到。然后听他说。”
“他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随即,他又转向小儿子。
“景行,你也别闲着。去把我们在山西、陕西、河南,所有能联系上的商号,都联络起来。”
“告诉他们,我乔家的意思。”
“江南的盐商,想来山西。我们,晋商,不答应。”
“这北方的三省分号,里面的股份,必须有我们晋商一席之地!”
“我们可以合纵连横!”
……
福建,月港。
作为大明最大的,也是最混乱的,走私贸易港口。
这里的商人,对皇榜的敬畏,远不如,对风信和远方传来的番银,更感兴趣。
当诏书,贴出来时。
月港最大的船商陈海,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
但,就是这一眼,让他那双常年被海风和烈日磨砺得如同刀锋般的眼睛,猛地,定住了。
“皇家……集团?”
“股权……文契?”
他不像内陆的商人,他去过吕宋,去过满剌加,甚至跟随着西洋人的商船,见识过更遥远的世界。
他听那些红毛碧眼的番人吹嘘过,他们在遥远的西方成立的所谓东印度公司。
那也是一种由国家授权商人入股,共同出海掠夺财富的恐怖怪物。
而现在……
大明的皇太孙殿下,竟然要在本土以国家最赚钱的食盐专卖,来搞这么一个类似的东西?
陈海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他比任何一个内陆的商人,都更能理解,这背后所蕴含的颠覆性的意义!
这股权文契,不仅仅是一张分红的凭证!
它是一种,可以被量化、可以被交易、可以被抵押的新型财富!
它比土地,更自由!比黄金,更具增值的潜力!
“来人!”
陈海,对着自己的心腹,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立刻!立刻派快船,去吕宋!告诉那里的弗朗机人!我手里那三船丝绸,还有两船瓷器,不要货物了!我只要现银!三个月内,必须运回月港!价钱可以低一成!”
“还有!我们在南洋,所有的香料生意,全部暂停!资金全部给老子抽回来!”
那心腹,大惊失色:“老板!您……您这是?”
陈海一拳重重地,砸在了码头的木桩上!
他的眼中迸发出,比最贪婪的海盗,还要炙热的光芒!
“大海上的风浪再大,也只是匹夫之勇。”
“而这一次……”
他遥望着,北方,应天府的方向,喃喃自语。
“老子,要赌的是大明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