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尸潮来袭
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脸上带着数道新鲜爪痕的右威卫旅帅,跌跌撞撞地冲上城楼,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王孝杰面前,声音嘶哑急促,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报——大将军!城西…城西十里铺!完了!全完了!”
王孝杰和曾泰的脸色同时一变
那旅帅喘息着,眼中残留着极度的恐惧:“末将…末将奉命率一队弟兄巡视城西外围烽燧…刚…刚近十里铺…就…就闻到冲天血腥!冲进去一看…整个…整个墩堡…空了!地上…全是血!断手断脚…还有…还有没啃干净的骨头…墙上…墙上到处都是爪印和喷溅的黑血…弟兄们的甲胄…被撕得粉碎!兵器折断…一个活口…一个活口都没有!”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末将…末将刚想退出…从…从那些倒塌的屋舍里…柴垛里…地窖里…一下子涌出来…涌出来几十个!它们…它们穿着我们右威卫弟兄的号衣!可…可那脸…那脸都烂了!眼珠子是灰白的!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响…身上…身上还挂着…挂着没啃完的…肠子!”旅帅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它们…它们扑过来!力气大得吓人!刀砍上去…除非砍掉脑袋…否则根本不停!一个弟兄被它们拖倒…瞬间…瞬间就被…分食了!惨啊!”旅帅的牙齿格格打颤,“末将…末将带着剩下的人…拼命杀…杀出一条血路…弟兄们…又折了十几个!好不容易…才…才逃回来几个…”
城楼上一片死寂。~3¨叶*屋_ !唔·错·内~容′只有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以及那旅帅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王孝杰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盯着跪在地上的旅帅,眼神锐利如刀:“看清了?是穿着我右威卫号衣的…尸鬼?”
“千真万确!大将军!”旅帅用力点头,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泪水,“有几个…末将…末将还认得脸!是…是前日派去加强十里铺防务的张旅帅…和他的亲兵…都…都变成那鬼样子了!”
“十里铺…”曾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那是凉州城西最重要的前哨据点之一,驻扎着整整三百人的精锐,竟然…无声无息间,全营覆没,化为了尸鬼
王孝杰猛地闭上眼,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部下,在绝望中被撕咬、感染,然后扭曲着站起,扑向昔日的同袍…一股狂暴的、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怒火和悲痛在他心头炸开
但他硬生生将这足以焚毁理智的情绪压了下去,再睁眼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冰冷的、如同万年玄铁般的杀意
“传令!”王孝杰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城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冰棱,“一、即刻起,凉州城西门,彻底封闭!千斤闸落下!城门洞内,以条石沙袋堵死!除本将与曾使君手令,任何人不得开启!擅启城门者,斩!”
“二、所有通向城外的暗道、水渠,即刻派人以铁水浇灌封死,一只老鼠,也不许爬进来!”
“三、城防!弓弩手上城墙!三班轮值,人不解甲!弩箭上弦,火油滚石就位!床弩!给我架起来!对准城外开阔地!凡有靠近城墙者,无论人形鬼影,百步之外,床弩攒射,五十步内,强弓劲弩覆盖!三十步内,滚石火油倾泻!十步之内…便是尸山血海,也给老子用长枪捅下去!”
“西、城内宵禁提前,酉时三刻后,坊门落锁!各坊由右威卫接管!各坊设巡夜队,由右威卫军官带领坊丁巡查,发现任何可疑之人,或行为异常者…先抓!敢反抗者…格杀勿论,尸体…立刻焚烧!”
“五、粮仓、武库、水井!加派三倍守卫,日夜轮值,凡无端靠近者,不问缘由,先射杀!再查验!”
一连串冷酷到极致的命令,如同铁锤般砸下,他要将凉州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钢铁堡垒
“末将等遵令!”城楼上的右威卫将校们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凛然的杀气,迅速散去执行
王孝杰这才看向曾泰,那眼神沉重无比:“曾兄,看到了?这些东西…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它们啃光了十里铺的三百精兵!下一步,就是这凉州城了!城内…绝不能乱!绝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
曾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手脚冰凉
十里铺的惨状如同噩梦般在他眼前浮现。·顽_夲_鰰`戦^ ¢庚`新/最!全,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狠厉:“下官明白!请大将军放心!城内之事,下官…必以雷霆手段处置!绝不让祸起萧墙!”
王孝杰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曾泰的肩膀,那力道让曾泰一个踉跄。他转身,大步走向城墙内侧,俯瞰着下方这座在风雨飘摇中依旧亮着点点灯火、却己被无形恐惧笼罩的巨大城池
曾泰的身影在火光下闪烁不定
“曾大人,”王孝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托付的沉重,“城内…就仰仗你了。十万大军,需粮秣,需箭矢,需滚木礌石,更需一个稳固的后方!人心若乱,城不攻自破!务必…稳住民心!”
他深知,对付看得见的刀兵,他麾下的十万铁骑尚可一战,但那看不见的恐慌,足以在瞬间摧毁最坚固的堡垒
曾泰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尘和铁锈味的冷冽空气,挺首了有些佝偻的背脊。/躌+4?墈?书¢ _追*最.新-璋¨結.清癯的脸上,疲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
“孝杰兄放心。”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如同磐石,“城在,民在,粮道便在!老夫拼却这身官袍,也要保凉州百姓不失其序!保你大军腹心无忧!”
他不再多言,对着王孝杰郑重地拱了拱手,转身,沿着城楼的马道,一步步向下走去。紫色官袍的下摆被风吹起,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文官特有的、宁折不弯的风骨
王孝杰目送曾泰略显萧索却异常坚定的身影消失在城楼拐角,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转向肃立在箭楼旁的另一名副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传令各营主将,一个时辰后,中军大帐,军议!沙盘推演,我要知道,若尸潮从北、从东、从西涌来,我右威卫十万大军,如何依托凉州、敦煌及周边军堡,布下铜墙铁壁!每一处水源,每一道峡谷,每一个烽燧,都要算进去!我要这河西走廊,变成吞噬那些鬼东西的绞肉场!”
“末将领命!”
如同山岳,沉重而孤独
曾泰独自留在垛口,任由冰冷的狂风抽打着脸颊。他望着北方那片如同巨兽般蛰伏的黑暗戈壁,又低头看向下方死寂中透着一丝躁动不安的城池
凉州,刺史府内
曾泰对着自己的管家曾春,叹了口气,随后下达了张贴抚民告示的指令
“其一,”曾泰的声音清晰有力,回荡在厅堂,“严令全城,即日起,所有坊市,依战时律例,施行宵禁,酉时三刻闭坊门,卯时初开启!坊正、武侯,严加巡查!有违禁者,无论身份,立拘州狱!”
“其二,开府库,除军需储备外,所有存粮,按户丁人头,由各坊正负责,五日一放!确保城中百姓口粮无虞。着司仓参军亲自督办!敢有克扣、囤积、哄抬粮价者,杀无赦!”
曾泰眼中寒光一闪。乱世用重典,人心惶惶之际,粮食就是命脉,更是稳定的基石
“其三,征召全城所有医馆郎中、药铺掌柜、通晓医理之僧道,由州医学博士统领,于州衙东侧设‘济民医署’,一则,备足金疮、解毒、防疫诸般药材。二则,若有百姓突发‘恶疾’——无论是否与城外‘疯病’相似——务必第一时间隔离诊治!严禁隐瞒不报!所需药材,由府库平价支应!”
“其西,”曾泰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着工曹参军,即刻征调城内所有可用工匠、壮丁!加固西门!修补城墙!多多制备火油、滚木、礌石!收集城中所有可燃之物,硫磺、硝石,严加管控!所需工料,由府库支取,按市价给付工钱!此乃保命之工,不得延误!”
“其五,”他看向曾福,“你亲自去,持我名帖,请城内各大商行、士绅家主,未时正,州衙正堂议事。国难当头,需勠力同心,共度时艰,告诉他们,凉州若破,玉石俱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不日后,凉州城,西市
曾泰的抚民告示和开仓放粮的命令,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的冷水,瞬间引发了巨大的反响。
群众不太相信曾泰和王孝杰的“大疫”,纷纷猜测,感觉要么是突厥人要南下,要么是出了更吓人的东西,当然,他们只敢私下讨论
恐慌并未完全平息,但“有粮”两个字,对于挣扎在恐惧边缘的百姓而言,无异于溺水者抓住的稻草
西市中央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几个巨大的芦棚。棚下,一袋袋黄澄澄的粟米堆积如山。穿着皂衣的州衙胥吏和临时征调的坊丁们,在维持着秩序。长长的队伍从棚前排出去老远,蜿蜒曲折,挤满了面带菜色、眼神惊惶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男女老少
“排好队!别挤!按坊正手里的名册!一家一户,五日口粮!都有份!”一个嗓门洪亮的胥吏站在米堆旁的高凳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
负责发放的衙役们动作麻利。验看坊正递过来的名册,核对户主姓名和丁口数,然后拿起量斗,哗啦一声插入米堆,舀起满满一斗粟米,倒入等待的百姓张开的口袋里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接过衙役递过来的半袋粟米
袋子很沉,她枯瘦的手几乎抱不住,却死死地搂在怀里,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浑浊的老眼里,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流下,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痕。“谢…谢青天大老爷…谢刺史大人…”她喃喃着,几乎要跪下去,被旁边的邻居赶紧扶住
一个精壮的汉子领到了属于他一家的米粮,沉甸甸的口袋扛在肩上。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袋和长长的队伍,眼神复杂
恐惧、感激、忧虑,交织在一起。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城楼上隐约可见的、如同森林般密集的枪尖寒芒。最终,他紧了紧肩上的粮袋,对着维持秩序的衙役和坊正,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大步流星地汇入领取到粮食、正匆匆返家的人群中
那背影,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沉甸甸的踏实
刺史府的告示和开仓放粮的举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暂时浇下的一瓢冷水
恐慌的喧嚣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寂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的午后
街道上的人流不再那么杂乱无章,领到粮食的百姓抱着那点可怜的希望匆匆返家,紧闭门窗。坊正和武侯带着坊丁,敲着铜锣,在坊间巷道一遍遍重复着宵禁的命令和“刺史大人正在想办法”、“右威卫大军在守城”之类安抚人心的话语,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然而,那无形的恐惧并未消散。它渗透在每一缕风中,弥漫在每一粒沙尘里,沉淀在每一个凉州人的心底
右威卫大军频繁调动时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城外偶尔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非人的低吼,这或许是风声,或许不是,都像冰冷的针,时刻刺穿着那层薄薄的、名为“秩序”的伪装
刺史府后堂的檀香依旧袅袅,曾泰枯坐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右威卫中军大帐的沙盘前,灯火彻夜未熄,王孝杰和将领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沙盘上每一处可能被突破的节点,争论、推演、调配兵力的声音压抑而急促
时间在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凉州城如同一艘驶入未知黑暗海域的孤舟,在惊涛骇浪来临前的死寂中,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首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呜——呜——呜——!!!”
凄厉得如同鬼哭狼嚎的号角声,猛地撕裂了凉州城死寂的夜空!那声音并非来自城内,而是从遥远的北方,那吞噬一切的戈壁深处,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风沙,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了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人的耳膜
紧接着,一个点!两个点!十个点!几百个点!
如同地狱之火被点燃
在北方地平线极目之处,那沉沉的、连接着死亡大漠的方向,一道又一道赤红色的狼烟,如同狰狞的血柱,笔首地、狂暴地冲天而起
它们撕裂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将那片天空映照得一片诡异的血红
狼烟,最高级别的警讯来自最前沿的烽燧戍堡
不是一个,而是一片,连绵不绝
“烽火!北方烽火!”城楼上,瞭望哨兵变调的、带着无尽惊恐的嘶吼声,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碎了凉州城那脆弱的、短暂的平静
“尸潮!是尸潮!来了——!!!”
守城右威卫士兵来不及伪装,惊呼着调动城内守军上了城楼
整个凉州城,在这凄厉的号角和冲天的血色狼烟之下,轰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