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风口的夜班车》

1998年冬,辽北的黑风口林场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雪。′如^蚊.王\ ,埂/辛~醉_筷\我叫王建军,那会儿刚从部队退伍,在林场开解放牌卡车拉木头。那天傍晚,场长临时加派任务,让我跑一趟邻县的中转站,说是有批急用的工具得连夜送过去。

“路上当心,过了鹰嘴崖那段,别走老道。”场长拍着我肩膀,烟卷上的火星子在雪地里明明灭灭,“前几年那事儿,你忘啦?”

我心里一激灵。三年前,也是个大雪夜,老司机老李开着同一辆解放车走老道,连人带车翻进了黑风口的深沟里,车找到了,人却没影,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半米深的脚印,一首延伸到林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走似的。

“知道了,走新修的国道。”我裹紧军大衣,发动卡车。引擎的轰鸣在空荡的林场里格外刺耳,雪粒子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

车刚开出林场,雪就下得更猛了。国道上积了半米厚的雪,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深辙。开到鹰嘴崖时,天己经全黑了,车灯刺破浓雾,只能照见前方十米的路。突然,车灯扫到路边站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正朝我挥手。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我踩了刹车,卡车“嘎吱”一声停在雪地里。+j-i/n·c?h_e.n^g*h,b·g\c′.\c*o^m!女人快步走过来,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师傅,能捎我们娘俩一段不?孩子发烧,得去县里医院。”

她怀里的孩子裹在花棉被里,只露出个小脑袋,闭着眼睛,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我瞅了瞅西周,除了风雪声,连鸟叫都没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上来吧,挤副驾。”我拉开车门。女人道了谢,抱着孩子坐上来,一股寒气跟着钻进驾驶室,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车重新启动,我透过后视镜打量她。红棉袄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上落满了雪,却一点没化,像是假的。她怀里的孩子始终闭着眼,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吓人。

“大姐,你家是这附近的?”我没话找话。

“嗯,山那边靠山屯的。”女人声音很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男人上山打猎,好几天没回来了,孩子突然就烧起来了……”

她说着,低下头,用棉袄裹紧孩子。我瞥见她的手——指甲又黑又长,缝里全是泥,不像是刚抱过孩子的手。\t*i^a\n*l,a,i.s,k/.?c.o?m¢

过了一会儿,孩子突然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个老头。女人赶紧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哼起了童谣,调子古怪得很,像是东北的哭丧调:“雪花飘,雪花摇,娃娃跟我走石桥……”

我心里发毛,打开收音机,想听听动静,可频道里全是“滋滋”的杂音。突然,女人开口了:“师傅,前面路口停一下呗?我家就在那儿。”

我往前一看,头皮瞬间炸开——那根本不是路口,而是老道的岔路!路口立着块歪脖子石碑,上面刻着“黑风口”三个模糊的字,碑上还挂着半块红布,在风雪里飘得像只断手。

“不去不去,那是老道,早封了!”我猛踩油门,想冲过去,可卡车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似的,死活开不动,反而慢慢往后退。女人的脸在后视镜里变得惨白,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师傅,你不停车,孩子就没命了……”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抬起头,我吓得差点跳起来——那哪是孩子?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眼睛是两个黑洞,正咧着嘴对我笑,嘴里没牙,全是黑黢黢的牙床!

“操!”我抄起副驾上的扳手,猛地转身,却发现副驾空无一人。红棉袄、孩子,全都不见了。挡风玻璃上,不知何时多了五个黑手印,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的手按上去的,带着股腥臭味。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挂挡、踩油门,卡车“嗷”一声冲了出去,轮胎在雪地里打滑,差点翻进沟里。我不敢回头,一路开到中转站,天快亮时才到。

卸货时,中转站的老王看我脸色煞白,问我咋了。我把事儿一说,老王手里的铁锹“哐当”掉在地上:“红棉袄?三年前老李出事那天,他媳妇就穿着红棉袄,抱着刚满月的孩子在路边等他,结果孩子当晚就冻死了,他媳妇……第二天在黑风口的树上吊死了,舌头伸老长,红棉袄被风吹得鼓鼓的,跟个血葫芦似的!”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吐了半天酸水。老王拍着我后背:“你小子命大,没让她上车。听说那女的怨气重,天天在老道口等拉活的车,想找个人陪她娘俩……”

回林场的路上,我特意绕到老道看了一眼。雪地上果然有串脚印,从岔路口一首延伸到林子里,脚印旁边,扔着一件红棉袄,被冻得硬邦邦的,像块血痂。

后来我才知道,老李当年根本不是翻车死的。林场的老会计喝多了跟我透底:老李出事前,欠了一屁股赌债,债主找上门那天,他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金镯子塞给了媳妇,让她抱着孩子跑,自己留下来挡着。结果债主没找到人,就把老李绑走了,扔进了黑风口的冰窟窿里。

他媳妇抱着孩子在路边等了三天三夜,孩子冻死了,她自己也吊死在树上。红棉袄是老李当年娶她时,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她穿了一辈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冬天跑过黑风口的夜路。有时开车路过鹰嘴崖,还能看见路边站着个红棉袄的影子,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轮廓,在风雪里一动不动。

去年林场通了隧道,老道彻底荒废了。前阵子我回林场办事,遇到当年的场长,他说有护林员在黑风口捡到个银镯子,上面刻着个“李”字,八成是老李的。

“那镯子现在在哪儿?”我问。

“还能在哪儿?”场长叹了口气,指了指老道口的方向,“给她送回去了。毕竟是两口子的念想,让她在那边,也能安心点。”

那天傍晚,我站在隧道口,看着老道的方向,雪又开始下了。风里似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童谣,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女人哼的调子:“雪花飘,雪花摇,娃娃跟我走石桥……”

我裹紧衣服,快步往林场走。身后的风雪声里,好像有个女人在笑,又好像在哭,混着孩子的咿呀声,慢慢被风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