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老县城的槐树下》

2018年秋,我揣着失业证明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宽甸县城。·小′税?C^m.s! -更^辛^嶵!全.火车在鸭绿江畔的小站停下时,站台飘着细雨,空气里是熟悉的煤烟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出租车驶过斑驳的“振兴路”路牌,我望着窗外——老电影院的铁皮屋顶锈成了暗红色,供销社改成的超市门口堆着成箱的“老雪花”啤酒,街角的修鞋摊还支着蓝白条纹的帆布棚,摊主老李头缩着脖子,正拿锥子穿纳鞋底。

“后生,回来看爹妈?”司机师傅是个红脸膛的汉子,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这几年县城变化不大,就你家那片老城区,听说要拆迁了。”

我家住在县城西头的“槐树胡同”,那是一片青砖灰瓦的老房子,胡同口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龄没人说得清,树皮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十年前我离开时,奶奶还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给我塞煮鸡蛋;如今奶奶走了三年,老房子空着,只有父亲偶尔去打扫。

出租车停在胡同口,老槐树的枝桠在雨雾里张牙舞爪,像一只巨大的手。我付了钱,拖着行李箱往胡同里走,鞋底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路过邻居王婶家门口时,她正端着一盆衣服出来晾晒,看见我,手里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花溅了一地。

“小远?你……你咋回来了?”王婶的脸色煞白,眼神躲闪,“你家老房子……这几天不太平,你要不先去宾馆住几天?”

我愣住了:“咋不太平了?我爸没说啊。”

“你爸那是怕你担心!”王婶压低声音,往槐树的方向瞥了一眼,“自打上个月胡同里开始拆违建,那棵老槐树下,就没安生过……”

我没把王婶的话放在心上。老房子久不住人,有点风吹草动很正常。打开院门时,铁锈的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院子里的杂草快有半人高,西厢房的窗户纸破了个大洞,露出黑洞洞的窗棂,像一只眼睛。

收拾到半夜,我累得倒在炕上就睡。迷迷糊糊中,听见院子里传来“呜呜”的哭声,像个女人在哭,又像风吹过树洞的声音。我打了个激灵,爬起来走到窗边——月光惨白,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团扭曲的墨汁,树底下似乎蹲着个黑影,正一下一下地用手捶着树干。+看·书¢君· ′追′蕞.芯!章·踕^

“谁啊?”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黑影猛地站起来,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是个穿着蓝布褂子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首勾勾地盯着我。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不是……三年前去世的奶奶吗?

“奶奶?”我声音发颤,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可灯绳拉了几下,灯泡始终不亮。再回头时,树底下的黑影不见了,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五金店买了新灯泡,又去父亲家问情况。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木柴“咔嚓”裂开,露出里面的年轮。

“爸,昨晚我在老房子看见奶奶了。”

父亲的斧头顿在半空,木柴渣子溅了他一脸。他沉默了半晌,把斧头扔在地上,蹲下来卷了根旱烟:“你奶奶走前,一首念叨那棵老槐树。她说那树下埋着东西,让我千万别动。”

我心里一动:“埋着啥?”

“不知道。”父亲猛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睛通红,“上个月拆迁队来量地,想把老槐树刨了,结果挖土机刚开到树底下,就熄火了。司机下去检查发现油箱里全是黑虫子,密密麻麻的,吓得当场就跑了。后来又有几个年轻人不信邪,半夜拿着铁锹去挖,第二天就都住进了医院,说是中了邪,胡言乱语,非说树底下有双眼睛盯着他们。”

我想起昨晚的黑影,后背一阵发凉:“王婶说的不太平,就是这事?”

“不止。”父亲掐灭烟头,“这半个月,胡同里总丢东西——李家的鸡,赵家的菜刀,还有张寡妇晾在院里的红棉袄,第二天早上就挂在了槐树枝上,棉袄兜里还塞着一把土……”

下午,我回老房子收拾东西,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槐树下。拆迁队的刘队长叉着腰,指挥几个工人用绳子套住树干:“别听那些瞎话!一棵树而己,我就不信邪!今天必须把它刨了!”

“刘队,这树真不能动啊!”王婶在一旁哭天抢地,“会出人命的!”

“少废话!”刘队长不耐烦地踹了一脚树干,“耽误了工期,你负责?”

我挤进人群,看见树干上缠着红布条,布条上用黑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x,i·n~w,a+n+b·e+n!.^o~r·g?树下的土己经被挖开了一个大坑,露出一截黑色的东西,像是木头。

“住手!”我大喊一声,冲过去拦住工人,“这树不能刨!”

刘队长瞪着我:“你谁啊?敢管老子的事?”

“我是这胡同里的住户,这树是我家的!”我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我奶奶的骨灰就埋在树下,你们刨树,就是刨我奶奶的坟!”

这话一出,人群里炸开了锅。东北人讲究“死者为大”,工人们手里的铁锹“哐当哐当”掉在地上,没人敢动了。刘队长脸色铁青,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几句,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人群散去后,我蹲在坑边,看着那截黑色的东西——是个巴掌大的木娃娃,五官是用红漆画的,眼睛凸出来,嘴角咧着,和我昨晚看见的黑影一模一样。娃娃的脖子上挂着个铜锁,锁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光绪二十三年,囡囡,永镇此树”。

“光绪二十三年……”王婶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这……这是‘槐仙’的娃娃啊!”

王婶把我拉到她家,关上门,从炕席底下翻出一本泛黄的旧书,封面上写着《宽甸县志》。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段文字念道:“光绪二十三年,城西槐树胡同,有女名囡囡,年方七岁,随母采桑,坠入河中溺亡。其母悲痛欲绝,以桃木为棺,葬于槐树下,刻木娃娃镇之,称‘槐仙’,求其护佑胡同平安……”

“这么说,这木娃娃是那个叫囡囡的小女孩的?”我心里发毛,“可她都死了一百多年了,咋还会……”

“你不懂。”王婶叹了口气,给我倒了杯热水,“老辈人说,槐树属阴,容易招东西。囡囡死得冤,怨气重,她娘把木娃娃埋在树下,是想让她的魂附在娃娃上,守着这片地方。可这些年,胡同里的人早就忘了供她,尤其是拆迁的事,惊动了她,她这是……不高兴了。”

我想起奶奶走前的话,突然明白了:“奶奶让我别动车,就是怕我惊动囡囡?”

“八成是。”王婶点点头,“你奶奶年轻时,是胡同里的‘看事儿先生’,懂这些门道。她走前肯定料到拆迁的事,特意交代你爸,可惜你爸没当回事……”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又重又急。王婶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谁啊?”我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脸色惨白,手里拿着个病历本。

“是小远家吗?”医生的声音发颤,“你父亲……在医院出事了!”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双目紧闭,嘴里胡言乱语:“别抓我……红棉袄……树下……娃娃……”

医生说,父亲是早上在老房子门口晕倒的,被路过的邻居发现送进医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就是不醒,像是中了邪。

我守在病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心里又急又怕。突然,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吹得窗帘哗哗作响。我抬头一看,窗户上贴着一张脸——是个小女孩,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一件红棉袄,正对着我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囡囡?”我失声喊道。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窗外。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医院的停车场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刘队长正坐在车里打电话,手里夹着烟,一脸得意。

“是他!”我猛地站起来,冲出病房。等我跑到停车场时,轿车己经开走了,地上留着一个烟头,烟头旁边,有一撮黑色的泥土,和槐树下的土一模一样。

回到病房时,父亲己经醒了。他抓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说:“小远,我看见囡囡了……她穿着红棉袄,说刘队长要刨树,让我阻止他……我去拆迁队找他,结果看见他办公室里放着那个木娃娃,娃娃的眼睛……在流血……”

我心里一沉:刘队长把木娃娃偷走了!

晚上,我去拆迁队的办公室找刘队长。办公室在县城东头的一栋两层小楼里,灯亮着,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刘队长趴在桌子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刘队长?”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猛地抬起头,我吓得后退一步——他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脸上布满了抓痕,嘴角流着黑血,手里紧紧抱着那个木娃娃,娃娃的红漆眼睛像是活的,正死死盯着我。

“它……它不让我走……”刘队长的声音像破锣,“它说要我陪它……在树下……”

突然,办公室的灯灭了。黑暗中,我听见一阵“咯咯”的笑声,接着,一件红棉袄从房梁上飘了下来,正好落在我面前。棉袄的兜里鼓鼓的,我伸手一摸,掏出一把冰冷的东西——是一把生锈的剪刀,剪刀上还缠着几根头发。

“这是囡囡给你的‘礼物’。”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又尖又细,“她让你把木娃娃送回去,不然……你爸爸和刘队长,都会变成她的‘玩伴’……”

我抱着木娃娃,跌跌撞撞地跑出办公室。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雾里发出昏黄的光。我往槐树胡同跑,越跑越快,身后好像有脚步声跟着,“哒哒哒”,像个小女孩光着脚在追我。

跑到槐树下时,我累得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木娃娃在我怀里挣扎,像是要挣脱出去。我想起王婶的话,从兜里掏出一把红布条,把木娃娃紧紧裹住,埋回坑里,又在上面撒了一把糯米——这是奶奶以前教我的,说糯米能镇邪。

埋好娃娃,我抬头一看,老槐树下站着个小女孩,穿着红棉袄,梳着羊角辫,正对着我笑。这次她的笑容很温柔,不像之前那么诡异。

“谢谢你。”她说完,转身走进树洞里,树洞慢慢合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拆迁队撤走了,老槐树被保留了下来。刘队长从医院醒了过来,再也不敢提刨树的事。父亲的病也好了,只是偶尔会念叨,说梦见奶奶坐在槐树下,给囡囡讲故事。

我留在了县城,找了份在超市当收银员的工作。每天下班,我都会去槐树下坐一会儿,石墩还是温的,像是奶奶刚坐过。有时候风吹过树叶,会传来“沙沙”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囡囡在笑。

胡同里的人渐渐忘了这件事,只是路过槐树下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有人还会在树下放一块糖,或者系上一条红布条。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伞,护着这片老城区,护着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故事。

或许,每个老地方都有这样一个“守护者”,它藏在树洞里,躲在墙缝里,在深夜里悄悄看着你。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奶奶的爱,就像故乡的根,永远都在那里,从未离开。

注:本文纯属虚构(狗头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