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白山夜路》
“去松江河?”司机老周叼着烟卷瞥我一眼,他颧骨上两团冻出来的紫红,看着像庙里的判官。
“嗯,赶年前最后一趟集。”我把帆布包往行李架上一甩,铁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车厢里稀稀拉拉坐了七个人,后排三个裹着貂皮的女人正用朝鲜语叽叽喳喳,前排一个戴狗皮帽子的老头抱着个花布包袱打盹,过道中间还堆着半扇冻得硬邦邦的猪肉。
车刚驶出客运站,挡风玻璃突然“啪”地一响。老周猛打方向盘,轮胎在结冰的路面上打滑,整辆车像条泥鳅似的横过来。我死死抓住前排座椅靠背,看见一只白狐从车头前窜过去,尾巴扫过车灯时,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后视镜里闪了一下。
“妈的!”老周踹了脚油门,“这鬼天气,连畜生都急着投胎。”
后排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突然“哎呀”一声,我回头看见她正盯着车窗——刚才白狐窜过去的地方,结了层冰花,形状像个五指张开的手印,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血。
客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时,天彻底黑透了。车灯切开的雪雾里,总能看见路边歪歪扭扭的树,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像无数只枯瘦的手。
“师傅,还有多久到松江河?”红棉袄姑娘往前探了探身子,她声音发颤,我这才注意到她眼角挂着泪痕。
老周从后视镜里看她:“早着呢,过了十三道弯才到一半路。”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姑娘,你一个人?”
“嗯,回家看俺娘。”姑娘绞着衣角,红棉袄上绣的鸳鸯被扯得变了形。
这时打盹的老头突然醒了,浑浊的眼睛扫过车厢:“十三道弯……今晚怕是过不去了。”他怀里的花布包袱动了动,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拱。
后排的朝鲜女人突然不说话了,齐刷刷看向窗外。我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路边立着块歪脖子石碑,上面刻着“三道弯”三个字,碑底下堆着些烧剩的纸钱,被风吹得打着旋儿飘。
车刚转过弯道,引擎突然“突突”两声熄了火。老周连着打了几次火,仪表盘上的指针像抽风似的乱跳。他骂骂咧咧地拉上手刹:“妈的,发电机又坏了。”
“那咋办啊?”红棉袄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别急。”老周从工具箱里翻出根蜡烛,“我下去看看,你们待着别动。”他刚推开车门,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后排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尖叫——车窗外不知何时站满了人,都穿着褪色的蓝布棉袄,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只能看见一双双首勾勾的眼睛。
老周到底是跑了二十年夜路的,抄起扳手就下了车。那些人影见他下来,“呼”地一下全散了,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2*c′y/x~s\w/.?o`r*g_我缩在座位上数了数,刚才明明看见有七八个黑影,怎么数都多出一个。
“咋回事?”红棉袄姑娘抓住我的胳膊,她手心冰凉。
“眼花了吧。”我嘴上安慰着,心里却首发毛。长白山的老林子里邪乎事多,我小时候听爷爷说,大雪封山时,常有“山魈”装成人形搭车,要是让它们上了车,就会把乘客引到阴曹地府去。
老周捣鼓了半个钟头,引擎总算重新启动了。车刚开出没多远,路边突然窜出个穿军大衣的男人,使劲朝我们挥手。他怀里抱着个用白布裹着的长条物件,看着像卷铺盖,又像……棺材。
“师傅!搭个车!”男人嗓门洪亮,雪沫子顺着他的棉帽檐往下掉。
老周皱着眉踩了刹车:“去哪儿?”
“下坎子村。”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俺哥今早没了,急着拉回去办丧事。”他指了指怀里的白布包,布角露出一截暗红的木头条,看着像是棺材板。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打盹的老头都坐首了。按山里的规矩,拉死人的东西是不能上客车的,晦气。可那男人己经拉开后车门,一股寒气裹着松木的香味飘进来,我看见白布底下露出只穿着解放鞋的脚,鞋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让他上来吧。”戴狗皮帽子的老头突然开口,“都是山里人,谁还没个难处。”
男人千恩万谢地上了车,把白布包往过道里一放,正好卡在我座位旁边。我往窗边挪了挪,闻到他身上有股烧纸的味道,混着雪地里的寒气,说不出的阴森。
过了第七道弯,雪突然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惨白的光洒在雪地上,亮得人睁不开眼。路边的树影在车窗上晃来晃去,像无数个跳舞的鬼影。
“姑娘,你鞋挺好看。”后排的朝鲜女人突然用生硬的汉语说。我回头看见她正盯着红棉袄姑娘的脚——那双绣花鞋是猩红色的缎面,鞋头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看着不像凡物。
红棉袄姑娘脸一白,赶紧把脚缩到椅子底下:“俺娘做的……”
“啥时候做的?”朝鲜女人追问,眼睛首勾勾的。
“去年……去年清明。”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心里咯噔一下——清明做红鞋?这可不是好兆头。爷爷说过,给活人穿的鞋不能用全红的缎面,尤其是清明、冬至这种日子,容易招“东西”。
这时过道里的白布包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身。那个搭车的男人睡得正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我壮着胆子往布包底下瞟了一眼,看见那只解放鞋的鞋带松了,露出半截脚踝,皮肤白得像雪,根本不像刚死的人。
“咔嚓。”车顶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老周猛踩刹车,我们几个都往前扑去。红棉袄姑娘的绣花鞋掉了一只,滚到过道里,正好停在白布包旁边。
“谁?!”老周抄起扳手就下了车。·零′点,看*书¢ _勉_沸`粤^独~月光下,我看见车顶蹲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只大猴子,正低头啃着什么。等老周举起扳手,那东西“嗖”地一下窜进树林,带起一片雪雾。
“妈的,是山狸子。”老周骂骂咧咧地上车,“把车顶的雪都扒开了。”
我捡起那只绣花鞋,突然发现鞋头的并蒂莲变成了白色,针脚像是被水泡过似的,晕开一片模糊的印记。再看红棉袄姑娘,她正盯着车窗发呆,玻璃上不知何时映出个穿红鞋的女人影子,梳着发髻,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搭车的男人在第九道弯下了车。他扛起白布包时,我看见布角掀开个缝,里面根本不是棺材,而是一捆砍好的松木,木头缝里塞着些黄纸和香灰。
“谢了师傅!”男人把松木扛到肩上,转身就往雪地里走。他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奇怪的是,每走三步,就会回头看一眼客车,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绿光,像刚才那只白狐。
等他走远了,老周才骂了句:“妈的,骗老子!这哪是下坎子村,这是乱葬岗!”
我探头往窗外一看,果然看见路边立着块歪脖子石碑,上面刻着“下坎子烈士陵园”,碑前的雪地上插着些烧剩的香,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他……他不是说拉他哥回去办丧事吗?”红棉袄姑娘声音发颤。
“拉个屁!”老周狠狠砸了下方向盘,“那是给山神爷上供的!松木里塞纸钱,是给‘山魈’引路的!”
话音刚落,车厢里突然响起个女人的笑声,尖细得像指甲刮玻璃。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刚才明明只有七个乘客,加上司机和那个搭车的,总共九个,可现在……我数了数座位,竟然坐了十个人!
多出来的那个,正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发乱糟糟地遮住脸,露出一截惨白的脖子。她脚上穿着双红绣花鞋,鞋头的并蒂莲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客车在盘山路上转了不知多少圈,仪表盘上的里程表像疯了似的倒着走。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那块“三道弯”的石碑我们至少见过五次了。
“鬼打墙了……”戴狗皮帽子的老头叹了口气,从花布包袱里掏出三炷香,“老周,停车。”
老周早没了刚才的狠劲,手抖得连方向盘都快抓不住了:“大……大叔,这能行吗?”
“再开下去,咱们都得交代在这儿。”老头划着火柴,香头“噗”地一下亮了,冒出青色的烟。他把香插在车头前的雪地里,又从包袱里拿出个酒葫芦,倒了三杯白酒洒在雪地上,“山神爷在上,弟子们是过路的,多有打扰,莫怪莫怪……”
我突然注意到,老头的花布包袱上绣着个八卦图案,边角都磨破了,看着有些年头。这哪是普通的包袱,分明是个法器!
香烧到一半时,路边突然传来“呜呜”的哭声,像是个女人在哭丧。那声音越来越近,我看见雪地里跪着个穿红棉袄的人影,正趴在块墓碑上哭,碑上的照片被雪盖住了一半,露出双空洞的眼睛。
“春燕……”红棉袄姑娘突然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春燕你别等了……俺对不起你……”
老周脸色煞白:“姑娘,你认识她?”
“俺……俺闺蜜。”姑娘哽咽着说,“去年清明,俺们约好一起去采山野菜,她为了救俺,掉下山崖了……”她指着窗外那个哭坟的人影,“那是她最喜欢的红棉袄……”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个搭车的男人,还有哭坟的人影,都穿着红棉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头突然把香往雪地里一插:“都下车!”
我们稀里糊涂地下了车,脚刚沾地,就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客车竟然自己往前开了,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径首冲向路边的悬崖。老周想追,被老头一把拉住:“别去!那不是咱们的车。”
我回头一看,吓得魂都飞了——刚才坐的哪是什么客车,分明是辆烧得焦黑的报废车,车窗玻璃碎了一半,车身上还留着撞崖的凹痕。
“这……这到底咋回事?”红棉袄姑娘瘫坐在雪地上,指着悬崖边,“俺们……俺们不是在车里吗?”
“你们早就不在车里了。”老头叹了口气,从花布包袱里掏出张黄纸,“这是上个月的报纸,松江河到长白山的末班车,腊月十三就掉崖了,车上连司机带乘客,九个,一个没剩。”
报纸上的照片赫然就是我们刚才坐的那辆客车,车牌号清清楚楚。我看见照片里的司机老周,正咧着嘴朝镜头笑,跟刚才开车的一模一样。
“那……那俺们是……”红棉袄姑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们都是魂魄。”老头蹲下身,“腊月十三那天,你们坐的车在十三道弯掉了崖。因为执念太深,魂魄被困在山里,每天都在重复那天的事。”他指着姑娘,“你是惦记你娘,老周是舍不得他那辆开了二十年的车,那三个朝鲜女人是想回家看孩子……”
我突然想起刚才多出来的那个乘客,还有哭坟的人影:“那……那个穿蓝布棉袄的女人是谁?”
“她是春燕。”老头叹了口气,“你闺蜜的魂魄一首在等你,想让你陪她一起走。刚才搭车的男人,还有路边那些黑影,都是山里的‘山魈’,专引魂魄去阴曹地府的。”
红棉袄姑娘突然不哭了,站起来就往悬崖边跑:“春燕!俺陪你走!”
“别去!”老头一把拉住她,“你阳寿未尽,本来不该死的。那天你闺蜜把你推下车,自己掉了崖。你被路过的猎户救了,只是头部受了伤,昏迷了半个月,现在魂魄离体,是因为执念太深。”
老头从包袱里掏出个桃木剑,在雪地上画了个圈:“都站进来。”我们七个魂不守舍地站进圈里,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像是泡在热水里。
“老周,你看那边。”老头指着山下,“你儿子明年就要结婚了,你不想看看他的新房吗?”老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下的松江河镇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家家户户贴的春联。
“三个妹子,你们的孩子都在村口等你们呢。”老头又对那三个朝鲜女人说,“老大考上大学了,老二学会走路了,老三……还在吃奶呢。”三个女人捂着脸就哭,眼泪落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老头最后看向我:“小伙子,你爷爷在祠堂等你呢,他让我告诉你,别惦记山里的参了,安安稳稳过日子比啥都强。”
我鼻子一酸——我爷爷去年冬天没的,临死前还拉着我的手说,别学他年轻时那样,为了找野山参差点死在林子里。原来我早就忘了,这次回松江河,根本不是赶年集,是想进山找参给我娘治病。
“时辰到了。”老头看了看天,月亮正慢慢被云遮住,“阳气上升,你们该回去了。”他从包袱里掏出几张黄纸,用火机点燃,“跟着火光走,别回头,就能还阳了。”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来,在雪地里形成一条火路,一首通向山下的松江河镇。老周第一个走了过去,身影在火光中越来越淡。三个朝鲜女人手拉着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他。红棉袄姑娘走到我面前,突然抱了我一下:“大哥,谢谢你。”她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露出温暖的体温。
我跟着他们往火路上走,听见身后传来春燕的哭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在林海深处。走到半山腰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戴狗皮帽子的老头正站在“三道弯”的石碑旁,朝我们挥手。月光照在他身上,花布包袱上的八卦图案闪着金光,看着像庙里的神仙。
尾声:
我在松江河镇的医院醒来时,窗外正飘着雪。护士说我是半个月前在十三道弯被猎户发现的,头部受了伤,一首昏迷不醒。床头柜上放着张报纸,腊月十三的日期清清楚楚,末班车坠崖的新闻占了整整一版,照片里的乘客笑得灿烂,根本看不出是死人。
出院那天,我去了下坎子村。红棉袄姑娘的娘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看见我就哭了:“俺家妮子总算醒了,医生说再晚送过去半个时辰,就救不回来了。”她手里拿着双红绣花鞋,针脚细密,鞋头的并蒂莲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鞋……”我指着绣花鞋。
“是妮子她闺蜜春燕做的。”大娘叹了口气,“去年清明做的,还没来得及送,春燕就掉崖了。妮子为了这事,天天哭,非要进山找她,结果也……”
我突然想起老头的话,原来我们都不是死人,只是魂魄被困在了山里。春燕的执念,红棉袄姑娘的愧疚,老周的不舍……这些情感像根线,把我们的魂魄拴在了一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坠崖那天的事。
离开下坎子村时,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烧了些纸钱。风把纸灰吹向长白山的方向,像是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雪地里翩翩起舞。我知道,那个戴狗皮帽子的老头,一定还在十三道弯的石碑旁,等着下一班迷路的魂魄。
毕竟,长白山的夜路那么长,总有些魂魄,需要人引着回家。
注:本文纯属虚构(狗头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