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黑松坡》(下)
“老黄?你咋在这儿?”张建军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他记得老黄在他爸下葬那年就不见了,村里人说它跟着他爸走了,埋在了黑松坡的老林子里,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见到它。
老黄没理他,低头用鼻子拱了拱地上的褂子,然后抬头看了看张建军,尾巴轻轻晃了一下,像是在示意他什么。张建军走过去,蹲下来,刚想捡起褂子,就看到褂子的补丁下面,露出了一截红绳——跟老黄脖子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这是……”张建军心里一动,想起他十二岁那年,他爸带着他去镇上赶集,给他买了个糖人,又给老黄买了根红绳,说拴上红绳能辟邪,还特意在红绳上拴了个铜铃铛,说铃铛响,“脏东西”就不敢靠近了。后来他爸没了,老黄也不见了,他以为这根红绳早就丢了,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
“红梅,你没事吧?”张建军回头看李红梅,她正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光着的脚上沾着血,显然是刚才跑的时候崴到了。
李红梅摇摇头,声音发颤:“那……那衣服咋不动了?这狗……这狗是哪儿来的?”
“这是老黄,我爸以前养的狗。-暁*说_C,m-s. *已_发!布,罪^薪+蟑^結`”张建军走过去,把李红梅扶起来,“别害怕,老黄不会咬人的,它是来帮咱们的。”
老黄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走到李红梅身边,用头蹭了蹭她的腿,铜铃铛又响了两声,李红梅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张建军看了看地上的褂子,又看了看老黄,突然明白过来——他妈说新坟不能带旧衣,不是怕旧衣招“东西”,是怕旧衣里的“念想”把他爸的魂儿勾回来,而老黄一首守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让他爸的魂儿出来吓人。
“爸,我知道你冷,可你不能吓红梅。”张建军对着空气说,声音哽咽,“等下次来,我给你带件新衣服,不带旧的了,你安心在底下待着,我会常来看你的。”
说完,他捡起地上的褂子,走到他爸的坟前,把褂子铺在坟头的石头上,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三根没点着的烟,插在褂子旁边。奇怪的是,这次烟刚插下去,烟头就自己着了,冒出淡淡的青烟,顺着黑松的方向飘去,风一吹,烟味里竟然带着点他爸常抽的旱烟味。
老黄走到坟前,对着坟头叫了两声,然后转身看着张建军,尾巴晃了晃,像是在说“可以走了”。张建军扶着李红梅,慢慢往坡下走,老黄跟在他们身后,铜铃铛的声音在安静的黑松坡里响着,驱散了所有的阴森感。~x+i_a.o^s¢h¢u^o/c,m-s?.*n.e¢t′
走到入口处的老黑松下面,张建军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爸坟头的青烟还在飘着,地上的褂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慢慢滑进了坟头的石缝里,不见了。老黄也停在了老黑松下面,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们,铜铃铛响了最后一声,像是在告别。
“老黄不跟咱们走吗?”李红梅小声问。
张建军摇摇头,眼睛有点红:“它要守在这儿,守着我爸。”
他们走到面包车旁边,张建军把李红梅扶进副驾驶,然后自己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这次车子很顺利地启动了,仪表盘上的灯亮得很稳,没有再忽明忽暗。他从后视镜里看,老黄还站在老黑松下面,像一尊雕像,首到车子拐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黑松坡,老黄的影子才消失。
一路上,李红梅没再抱怨,只是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建军,刚才……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也不该不信你。”
张建军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你也不知道这些事。以后再来,我提前跟你说清楚,省得你害怕。”
车子开回市区时,天己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洒在马路上,跟黑松坡的阴冷完全不同。李红梅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一看,发现手机里多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黑松坡的坟地,他爸的坟头前,站着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人,背对着镜头,旁边蹲着一只大黄狗,脖子上的铜铃铛闪着光。照片的时间显示,正是他们在坟头烧纸的时候。
“建军,你看这个。”李红梅把手机递给他。
张建军接过手机,看到照片,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认得那个背影,是他爸,绝对是他爸。他爸的肩膀还是那么宽,蓝布褂子的袖口上,还缝着那块歪歪扭扭的补丁。
“爸……”张建军哽咽着,把照片保存下来,“他没怪咱们,他就是想看看咱们。”
从那以后,每年清明节,张建军都会带着李红梅去黑松坡上坟,每次都会带上一件新的蓝布褂子,还有老黄爱吃的肉骨头。老黄每次都会在入口处的老黑松下面等他们,陪着他们走到坟前,再送他们到坡下。
有一次,张建军问老黄:“你守在这儿这么多年,不累吗?”
老黄只是用头蹭了蹭他的手,铜铃铛响了两声,像是在说“不累”。张建军知道,老黄是在等他爸,等那个曾经带着它打猎、给它拴红绳的人,等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又一年清明节,张建军和李红梅带着刚满三岁的儿子小远去黑松坡。小远第一次来,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拉着老黄的尾巴,嘴里喊着“狗狗,狗狗”。老黄很温顺,任由小远拉着,铜铃铛响个不停。
走到他爸的坟前,小远突然指着坟头,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爷爷在那儿!”
张建军和李红梅对视一眼,顺着小远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坟头的青烟里,隐约有一个老人的影子,正对着小远笑。小远伸出手,像是想跟老人握手,老人也伸出手,可就在快要碰到小远的手时,影子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阵风吹过,黑松的叶子沙沙响,像是老人的笑声。
“爷爷走了吗?”小远有点失望。
张建军蹲下来,摸了摸小远的头,笑着说:“爷爷没走,他在看着咱们呢,看着小远长大。”
老黄走到坟前,对着坟头叫了两声,然后抬头看了看天,铜铃铛响了起来,清脆的声音在黑松坡里回荡,像是在跟天上的人打招呼。张建军看着老黄,看着坟头的青烟,突然明白,有些念想,不会随着时间消失,有些守护,也不会随着生命结束。就像老黄守着黑松坡,守着他爸的魂儿,他也会守着这份念想,守着他爸留下的回忆,一年又一年,首到永远。
离开黑松坡时,小远趴在车窗上,对着老黄挥手:“狗狗再见,明年我还来看你!”
老黄站在老黑松下面,尾巴晃了晃,铜铃铛响了最后一声,像是在回应小远的话。张建军从后视镜里看,老黄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黑松坡的树林里。他知道,明年清明节,老黄还会在这儿等他们,黑松坡的风还会吹着,树叶子还会沙沙响,他爸的魂儿,也还会在这儿,看着他们,守护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