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刀行张老西

第746章大明湖畔烟波楼

  “你说什么?”

    孔尚昭闻言猛然起身,脸色煞白。

    “这位是…”钱掌柜愣了一下,小声询问。

    林胖子摇头道:“这是我兄弟,也是那孔掌柜之子。”

    “哦。”

    钱掌柜顿时了然,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啊,就在两日前,可算捅破天了!整个济南府都给惊动了。”

    说着,他看向众人,“老夫也是道听途说,那日清晨,负责洒扫祠堂的下人刚推开门,衍圣公就躺在祠堂中,人都凉透了。”

    “而这位小兄弟的父亲,也躺在旁边,人虽没死,可怎么也叫不醒…”

    “当时整个孔府就炸了锅!诸位也知道,衍圣公府那可是孔圣血脉,地位尊贵,这事儿哪捂得住?当即就要施私行,但不知为何又将人押来济南府审问。”

    孔尚昭听到这里,身体猛地一晃,脸色苍白,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李衍不动声色地按住他肩膀,随后沉声问道:“人也在祠堂昏迷,若是凶手早跑了,难道就没人发现疑点?”

    “疑点?”

    钱掌柜叹口气,“岂止这个,那可多了去了!”

    “其一,孔家护院高手不少,祠堂那可是夜里重兵把守的地方,别说人了,连只耗子都难溜进去,凶手怎么进去的?怎么杀的人?又是怎么全身而退的?济南府的捕快们查了一整日,愣是没找到半点外来入侵的痕迹……”

    “其二,孔大老爷好端端的,怎么就昏迷不醒了?仵作也查了,既没中毒,又没受外伤,真是邪了门!”

    “其三,也是孔家人闹得最凶的一点,都说是孔掌柜跟衍圣公孙子结仇,因此生了歹念害人,可真有胆子,岂会被逼的店铺都让了?”

    说着,钱掌柜摇摇头:“反正这事儿太大,牵扯也太重,知府衙门根本不敢擅断。孔家各房吵得跟仇人似的,都说要查个水落石出。”

    “听说知府老爷是焦头烂额,只能下令先把孔掌柜严密看押。”

    听到“严密看押”、“重地牢房”这几个字,孔尚昭再也压抑不住胸中郁结与悲愤,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失声道:“我父亲绝不可能是凶手!我得去见他!放了我爹!”

    李衍手上骤然加力,一下将其摁住,“冷静!那是济南府衙门,鲁莽闯狱只会害了你父亲,也害了自己!此事绝不简单,我们要从长计议!”

    旁边人也连忙相劝,总算让孔尚昭冷静下来。

    毕竟是年轻人,经历的事少,面对其他复杂情况能保持冷静分析,但到了自己身上,便有些难以自控。

    见他们这般模样,钱掌柜也不多事,不过带着林胖子出门后,却低声道:“林少爷,您可小心啊,此事背后多有蹊跷,江浙那边情况也不好。”

    “放心,老钱,我晓得。”

    林胖子安慰一声后,又揉了揉脸,转身进入房中。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李衍,毕竟遇到这事,还得他拿主意。

    李衍沉思道:“此事听来就有很多问题,孔家可执行私刑,孔掌柜却被送来济南,其中恐怕还有家族内斗原因,不可轻举妄动。”

    “你们先待在这里,我和老沙去趟大明湖打探。”

    ……………

    暑雨初歇,傍晚的大明湖畔蒸腾起氤氲水汽。

    白日里湿闷不堪的空气,此刻被水意浸润,反倒透出几丝清凉。

    李衍与沙里飞步出悦来客栈时,天色已擦黑,但整个湖畔却远比白日喧嚣。

    “嚯!这雨后倒是热闹起来了!”

    沙里飞只穿了件粗布短褂,露出结实胸膛,大口呼吸着略带荷香的潮气。

    诚如他所言,白日里因雨瑟缩的济南府仿佛醒了过来。

    环湖的街道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一盏盏灯笼次第亮起,有官家悬在路口街亭的长明纱灯,也有各家店铺檐下自挂的防风纸灯,更有走街串巷小贩挑着的“气死风”灯。

    星星点点,汇成璀璨长龙,倒映湖面,流光溢彩。

    湖畔柳荫下、湖堤旁,各式摊贩早已支棱起来。

    卖时令瓜果的,莲蓬、菱角、青皮脆瓜堆积如山。卖凉粉、八宝粥、豆腐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说书摊、耍傀儡戏的、弄杂耍、变戏法的,各自圈地,锣鼓铙钹响个不停,引得一圈圈人驻足喝彩。

    更有游船画舫点起灯火,船头船尾挂满彩灯,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水面传来,引得岸边游人引颈观望。

    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济南城文风鼎盛,无论商铺还是沿途人家,门口都悬挂着对联,且没有一家雷同,不时引来书生三五成群评论。

    当然,这是寻常人所见。

    在李衍眼中,那些看似随意倚在柳树下、蹲在河埠头、或者在灯笼光影边缘晃动的人影,气息沉凝,眼神锐利,显然是混迹码头的暗哨或江湖探子。

    说来也不奇怪,以济南城这码头地位,江湖中人必然不少。

    “就是那座楼?”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沙里飞便指向前方。

    但见湖畔旁灯火最盛、临水而建有一座宏伟阁楼。

    楼高两层,飞檐斗拱,朱漆描金,檐下悬挂着一溜大红灯笼,上书“烟波楼”三个描金大字,即便在灯光如昼的湖畔也分外醒目。

    面积之大,远超周围建筑,怪不得是济南城顶有名气的销金窟。

    楼前车水马龙,装饰华贵的马车、轿子停了一路。

    锦衣华服的官绅商贾、手持折扇看似风流的文人士子,在各具风情、姿容妍丽的莺莺燕燕迎接下,络绎不绝地走入其中。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与湖畔荷叶清香格格不入。

    李衍微微颔首,两人便混在人流中靠近。

    刚到门前,一股混合着暖香、酒气和汗水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门口招呼客人的龟公眼尖,见二人虽穿着不算顶级华贵,但气质不凡,便堆起热情又不失矜持的笑容迎了上来:“两位爷,头回来我们烟波楼?可有相熟的姑娘?小的给您引荐引荐?”

    沙里飞大剌剌地挥挥手:“甭废话,给爷找个清净雅座,好酒好菜先上着!听说你们这儿的‘登州老烧’不错?”

    “得嘞!二位爷楼上请!”

    龟公殷勤地将他们引上二楼。

    甫一登楼,烟波楼内部的景象更令人咋舌。

    比起楼下大厅的喧嚣拥塞,二楼布局开阔雅致了许多。

    中央是一个宽敞厅堂,织花地毯,装饰着古董字画、红木家具。

    此刻并非正堂表演时间,但角落里仍有几位姿容上佳的艺妓,怀抱琵琶或古筝,轻拢慢捻,弹奏着清雅的曲子。

    整个空间,被半人多高的雕花木隔扇和轻纱帐幔,巧妙地分隔成众多雅间包厢。

    透过半掩的纱幔,灯影婆娑,隐约可见里边觥筹交错,人影晃动。

    或高谈阔论,或低声密语,皆隐藏于丝竹曲乐中。

    跑堂的伙计们,则端着盛满酒菜的金漆托盘,在包厢间的通道里穿梭如织。

    动作灵巧,脚步轻快,皆是训练有素。

    龟公将两人引至一个靠窗的雅座。

    此处位置绝佳,一面可欣赏灯火阑珊的大明湖夜景,一面又可俯瞰楼内大部分光景,雅座内早已布置好软垫矮桌,点着驱蚊的艾草香。

    “二位爷稍坐,酒菜马上就来。”龟公躬身退下。

    沙里飞惬意地坐下,拿起桌上摆好的温毛巾擦了把脸:“总算透口气!衍哥儿,接下来怎么办?找谁接头?”

    李衍没有立刻回答,他接过沙里飞递过来的毛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一边目光沉静地观察着整个烟波楼内部的格局与人流。

    忽然,他眼神微凝,停下了手,眼神变得古怪。

    “怎么了?”沙里飞见状连忙询问。

    李衍微微摇头,“老沙,记得上洛卢家吗?”

    “当然记得。”

    沙里飞叹道:“左参政卢康么,当年背后支持老猴子周蟠,差点把咱们逼死,那老东西挺会算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落得一场空,卢家也远走他乡避难。”

    李衍颔首,“看那边是谁?”

    沙里飞顺着望去,但见深处最大厅堂里,一场小型夜宴正酣。

    几桌席面上摆满了时令珍馐:鲁地有名的糖醋黄河鲤鱼、油亮喷香的九转大肠、嫩滑的炒鸡丝拌黄瓜、还有各色精致点心。

    七八位身着薄纱的舞娘正在席间曼妙起舞,身段柔软,水袖翻飞。

    一帮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客人正推杯换盏,放声谈笑,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陪坐一旁,或掩口轻笑,或殷勤劝酒。

    厅堂外,则站着几名彪形大汉,抱手而立,视线不时扫过全场。

    而为首的那人身形笔挺,倒有几分官家气派。

    “咦~”

    沙里飞眼睛一瞪,“这不是奉平那小子么?”

    当年在陕州,卢康以己为饵返乡,吸引众多贼寇,因为某些原因,双方曾同走终南古道,二人对这卢家的护卫统领很是熟悉。

    见其模样,沙里飞乐了,“这小子,就爱拿派,出门脚上还穿官靴。”

    说着又看向里面,啧啧道:“那不是卢家那二小子么,原来跑到了济南城,瞧这意气风发的模样,还真让他们东山再起了。”

    当然,二人也只是感叹一番。

    对方咸鱼翻身,他们又岂是吴下阿蒙。

    即便卢康在,也不放在二人眼中。

    “二位爷,二位爷!”

    说话间,就见方才龟公急匆匆跑来,堆满谄笑,脸上汗珠滚滚,腰弯得几乎贴到膝盖,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惶恐:“二位爷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给二位安排了外堂的座儿!掌柜的说了,请您二位移步顶楼的‘听涛阁’,那是咱们楼里最清静也是观景最好的雅间儿。”

    沙里飞“嗤”地笑了一声,“呦,你们眼力还不错么。”

    李衍则面色平静,只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他心中雪亮,知道进了这燕门分舵,迟早会被认出。

    上到顶楼的听涛阁,果然是窗明几净。

    雕花木窗外,大明湖的粼粼波光尽收眼底,晚风习习,吹散了楼下的喧嚣。

    雅间内陈设雅致,燃着清雅檀香,龟公小心翼翼地奉上最好的茶水、时令瓜果,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下。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酱紫色杭绸褙子、年约四旬,风韵犹存的妇人扭着腰肢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亲热又不失分寸的笑容,一双眼睛仿佛带着钩子,在沙里飞身上溜了一圈,最后精光内敛地落定在李衍身上。

    她挥手让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离开,又转身关门,这才满脸微笑,恭敬拱手道:“奴家烟波楼‘锦屏’,金燕门齐鲁舵主,见过李少侠,沙大侠。”

    “有劳了。”李衍微微点头。

    “李少侠哪里的话。”

    她一幅自来熟的模样,亲自斟茶道:“早就接到苏长老飞鸽传书,这是您二位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说着,从宽大的袖筒里摸出两个封着火漆的信笺,双手奉上。

    李衍眉头微皱,“这么多?”

    锦屏忙道:“回李少侠话,是两封。”

    “上面那封厚的,是关于济南府左近以及齐鲁江湖道上这半年来明里暗里的风闻讯息。下面那封薄的,才是您特别交代的,关于……泰山那边的。”

    “苏长老说了,您必然用的上。”

    “哦,苏前辈果然考虑周到。”

    李衍称赞了一声,随后拆开厚厚的信封。

    但见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用蝇头小楷记录的条目,显然是经过整理。

    锦屏也在一旁耐心解释道:“最近齐鲁道上的事,最紧要一条,便是‘开海’。”

    “自朝廷开海禁,设港口,沿海的几家大商会,尤其是登州、莱州那边新起的‘漕海联合船帮’和‘东鲁商行’,手笔大得吓人。花重金、许厚利,将齐鲁道上许多成名高手、乃至一些隐居多年的老前辈都请了去坐镇。”

    “有的是给商队押货护船,防备海外强梁;有的是派驻在新建的工坊区、仓库区看护重地。如今济南府本地,地头蛇们的日子不好过喽,高手流失,地盘上也经常有些外来的过江龙闹腾。”

    “连这济南城边上的码头,纠纷都比往年多了几成,争水运的、争仓储的、争保镖生意的,整天打打杀杀。”

    沙里飞摸着下巴,嘿然道:“那帮海商倒是舍得下本钱。啧,金子铺路,高手招安,看来在海上没少挣钱。”

    锦屏点头附和:“沙爷说的是。还有几桩零散的,比如‘济南五虎’的老二被不明人士在黄河渡口截杀,至今没找到凶手;崂山清虚观下院新来的监院和本地帮派起了冲突,最后是玄门插手摆平的;以及最近一个月,运河上有怪事,说是有几艘夜航的粮船半夜见着水鬼了,整船人吓得魂不附体……”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奴家也记下了,给李少侠您做个参考。”

    李衍快速浏览着剩下的条目,都是些帮派争斗、仇杀、新奇外来人物的零星记录,暂时看不出直接关联。

    他将厚卷轴递给沙里飞细看,自己则打开了那份关于泰山的薄卷。

    而锦屏的声音,则压得更低了些,“至于泰山……”

    “李少侠,非是咱们不上心,实在是那里不同别处。玄门重地,历代帝王的封禅之所,自有规矩法度,连济南府的衙差和暗哨,等闲都不敢靠近岱宗坊,更别说深入那些道观宫宇云集的核心区域了。”

    “咱们燕门在此地的眼线,也只能在外围打探些风色。”

    她略作停顿,整理思绪:“但据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有三点异常。”

    “其一,岱庙守卫比往年森严了许多,多了些不认识的道士值卫,香客进香规矩也严了。其二,近两三个月,有几位在民间颇有威望的老道士、庙祝,或称闭关,或称年老回乡静养,忽然间就不见了踪影,换了新人主事,都是些生面孔…”

    “其三,也是最蹊跷的,便是半月前开始,泰山脚下的岱宗镇和红门一带的客栈、茶摊子,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夜里有时能听到泰山深处隐隐传来如擂鼓又似雷鸣的轰响,震得窗棂微动,仿佛地底下在搞什么大动作。”

    “有人传是天兵天将在演武,也有人说是泰山府君老爷震怒……这事儿玄乎,无凭无据,但传得挺广。”

    泰山府君将换人!

    李衍立刻想到了二郎真君在法界两界山前给他的情报。

    看来上面果然有问题,但要弄清,估计要亲自去一趟。

    想到这儿,他将情报收起,又看向锦屏,面色凝重道:“还有件事,本不想麻烦您,但事情有点急…”

    说着,将经过讲述了一番,“关于此事,金燕门知道多少?”

    提到孔掌柜,锦屏脸上的职业笑容顿时收敛,显出几分凝重和欲言又止。她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一眼,挥手示意两个丫鬟退到门外廊下守着。

    锦屏闻言,脸色也变得严肃,“李少侠,这事儿奴家确实知道一些…但水太深。”

    “衍圣公暴毙孔家祠堂,孔掌柜昏迷在旁,因为祠堂有人指证他与衍圣公孙子孔尚安结下了大梁子,所以案发后,孔尚安一系的人立刻就咬死了是孔掌柜行凶报复。”

    李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结仇确有其事。但……仅仅因为这个,就敢在重兵把守的孔氏宗祠内下手杀当代衍圣公?未免太过牵强莽撞。”

    “还有孔掌柜没死,是不是有其他人发力?”

    “李少侠您慧眼如炬。”

    锦屏点头,看了看周围,叹道:“其实说起来,都是为了这衍圣公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