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孙少安和田润叶婚后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就迎来了新年。腊月二十八这天,双水村飘着炸油糕的香味,家家户户都等着过年了。孙少安正在院子里磨镰刀,刀刃在磨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田润玉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晾衣服,手指冻的跟胡萝卜似的肿。
“少安!少安!”
正在这时,孙玉厚慌慌张张跑进院子,对着大儿子说道:
“满银和少平回来了!”
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孙少安眯缝着双眼,对着父亲问道:
“你说啥?”
孙玉厚激动的搓着双手,看得出来老爷子很高兴,只见他说道:
“人现在就在村口呢,王满银那小子还拎着劳改队的铺盖卷,说是公社突然给放的,也没说个缘由……”
孙少安脸色沉了下来,他瞥了一眼田润叶,见她正咬着发白的嘴唇,手指无意识的揪着衣角,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孙少安弯腰从地上捡起镰刀,对着父亲说道:
“爹,你找屠户割斤肉,今晚咱家包饺子。”
孙玉后愣了一下,随即,对着大儿子嘟囔着:
“还有两天才三十呢,就算是要吃饺子,也不用非赶在今天呢。”
“让你去就去!”
孙少安突然提高了嗓门,少见的发了火,吓得孙玉厚哆嗦了一下,不明白这大儿子的火气到底是从哪儿来?不过他还是照办了。
等孙玉厚走远,孙少安一把拽过田润叶往窑洞里拖。他踉跄着扶着门框,肚子不小心碰了一下,疼得直抽气。孙少安却不管不顾的把他摔在炕上,稻草屑扬起来都迷了眼。孙少安不阴不阳的对田润叶说道:
“这都是你爹干的好事儿吧?”
田润叶没顾得上疼痛,而是第一时间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然后回道:
“我……我不知道……”
孙少安掐住田润叶下巴,他手指用力,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红印:
“装啥糊涂?田福堂能耐大呀,劳改队的人都能说放就放,咋的?这是朝我来显摆他本事大了?”
“哥,嫂子,我回来……哎呦!”
窑洞外传来了脚步声,王满银Cp笑脸的刚探过头,话还没说完,就被孙少平给拽走了。孙少安松开了手,朝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冷声道:
“告诉你爹,用不着他假好心,有些事不是说抹就能抹去的!”
说完,孙少安摔门而去。走出窑洞的孙少安知道自己很失态,可他就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当初王满银出事儿的时候儿,二爸和田福堂找到家里,一个劲儿的劝父亲到公社给王满银陪绑挨批,愣是逼的父亲往嘴里灌刚烧开的水,好悬没给自己弄成哑巴,这件事情一直横亘在孙少安心中。
再就是弟弟孙少平,这可是孙家唯一出息的读书苗子,结果愣是在学校被冤枉成了小偷,而这一切的开端却都是因为田润叶。
哪怕当初她的用意是好的,可是却害了弟弟在劳改队呆了两年,成为了名声扫地的阶下囚,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这一切都让孙少安意难平。
田润叶瘫坐在土炕上,听着院里热闹的寒暄声。孙少平在问娘和奶奶的身体,王满银则是在向媳妇孙兰花吹嘘劳改队的见闻,唯独没有一人问她怎么样了。田润叶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在不安的踢动,仿佛像是在抗议着冰冷的世界。
田润叶发现,自己和孙少安真的结婚在一起后,他好像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陌生的简直快让自己认不出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才是孙少安的本来面目,上一世的贺秀莲如此,这一世的她也同样不能免俗。他骨子里就是个封建的大男子主义,在他眼里,女人永远都只是附属品,乖乖在家听喝就好。
更何况孙少安之所以会娶田润叶,为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爱情,就只是想让田福堂心里不舒服,给他添堵而已。
现在恶心田福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索性连装都懒得装了。因此,天润叶也走上了上一世和贺秀莲一样的老路,在孙家成为了食物链最底层的存在,甚至处境还不如当初嫁到孙家的贺秀莲。
今晚为了给劳改释放的王满银和孙少平接风,孙家难得改善伙食,吃上了饺子,只不过吃饺子时的气氛有些诡异。田润叶好歹也是孕妇,孙玉厚把第一碗烙给了田润叶,然后说道:
“润叶,多吃点,亏得你爹……”
孙玉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儿子给瞪了回去。别人不清楚怎么回事儿,他们却是最心知肚明的。如果不是田润叶嫁到了孙家,王满银和孙少平劳改释放还得日子呢,田福堂,这是在向他们家示好呢。
在劳改队三天饿九顿的王满银,此时吃的是满嘴流油。别看他是家里的大姐夫,可是却非常惧怕孙少安。只见他试探着问道:
“少安,你说奇不奇怪?那天,公社书记突然来劳改队视察,点了名要见我和少平,问了几句就让放了,我当时恍惚听见书记提你老丈人名字了……”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腚眼子!”
孙少安把醋瓶墩在桌上,一家人顿时噤声,只有吞咽饺子时的咕噜声。
田润叶食不下咽,他想起前些天回娘家时,父亲确实问过少平的事,当时还叹气说“年轻人难免犯错误”,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在套话。
虽然和李向前离婚的事让老人心里很不好受,可自己终归是他的女儿,他心里还是在偏帮着自己的,想到这里,田润叶心中有些酸楚。
吃完晚饭,捡完桌子,田润叶还是按照往常那样洗碗。洗碗的时候,婆婆突然塞给她个鸡蛋,眼神有些躲闪的说道:
“自己藏着吃,你爹是个明白人。”
田润叶捏着温热的鸡蛋,鼻子有些发酸,只觉得这一切都来的好讽刺。自打嫁过门,婆婆还是头回给她好脸色,只因为父亲卖了他们个人情。
本以为这一切都会过去,谁知当天夜里,孙少安就把她给摇醒了,酒气喷在脸上,手探进田润叶的衣襟里,粗鲁的揉捏着。估计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的状态,含糊的嚷嚷道:
“得意了?你爹卖我好大个人情啊!哪天回娘家,告诉你爹——呕——”
话还没说完,孙少安突然俯身呕吐起来。秽物溅在褥子上,酸臭气弥漫开来。田润叶默默起身收拾,用冻僵的手指擦洗着被褥。孙少安瘫在炕头打鼾,梦里还在骂骂咧咧:
“田福堂……老子不欠你的……”
别看已经过完了春节,可是雪却下的更大。初二的那天,田润叶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娘家走,到家的时候,棉鞋已经湿透了。田福堂正在院子里扫雪,看见她时手里的笤帚顿了顿。
“爹。”田润叶感觉声音哑的自己都陌生。
田福堂“嗯”了一声,继续扫雪。扫到她脚边时突然说道:
“关于少平工作的事儿,我打算过完年把他安排在村中学,跟润生做伴儿当老师,好歹他也是上过高中的人。”
田润叶眼眶一热,她爹还是这样,做事情永远不直说,拐弯抹角的施恩,还要摆出施舍的姿态。她轻声说道:
“用不着,少安……不乐意。”
笤帚停住了,田福堂直起了腰,皱纹里夹着雪沫,冷笑着说道:
“这还由得他乐意不乐意了?你回去告诉孙少安,别给脸不要脸,他爹去年偷队里玉米的事儿,我还没有往上报呢,不是我人老了记性差了!”
田润叶猛地抬起头,这些年她一直在原西县里,对于这些事情毫不知情,她对着父亲说道:
“爹!你怎么能……”
“我怎么就不能?”
田福堂把手里的笤帚一扔,一副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孙少安娶我闺女时,咋就不想想后果?”
回去的路上因为恍神,再加上天冷路滑,田润叶摔了一跤,她坐在雪地里半天起不来,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远处传来了孙少安的吼声:
“额真想捶死你,回趟娘家死外头了?还不赶紧回来做饭?!”
田润叶慢慢爬起来,掸掉身上的雪,胎动的很厉害,小家伙似乎在抗议了。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李向前,那个虽然窝囊,但至少不会让她在大雪天独自出门的男人。她自嘲的笑了笑,人还真是贱啊,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田润叶到家的时候,孙家院子里正在吵架,王满银嚷嚷着要分家,孙少平在劝,孙玉厚蹲在门槛上唉声叹气。
看见她回来,孙少安立刻把怒火对准了她,他上前揪住田润叶的衣领,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的说道:
“又回娘家和你爹告状去了?告诉你,老子不吃这套!”
田润叶任他摇晃着,眼神空洞。他看见公公欲言又止,婆婆躲在灶房里抹眼泪,王满银幸灾乐祸的嗑着瓜子儿。
这一刻她莫名的觉得有些寒冷,这里从来就不是她的家,更不是什么幸福的港湾,而是个冰冷的囚笼,自己当初真是失心疯了,八头牛都拽不住,一头扎了进来。
这天夜里,孙少安又喝醉了,一脚把她踹下了炕,嚷嚷道:
“滚灶房睡去!看见你就烦!”
灶台的余温烘烤着冻僵的脚,田润叶蜷缩在草堆里,听见里屋孙少安的梦话:
“田福堂,你个老不死的,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就怎么对你闺女!”
这一刻田润叶突然明白了,孙少安当初娶自己不是什么余情未了,就只是为了把自己骗过来,报复父亲,更是为了折磨自己。自己当初也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男人?
雪花从门缝里飘了进来,落在脸上凉凉的。田润叶把手轻放在肚子上,嘴里轻轻哼起了信天游,调子是母亲以前经常唱的《蓝花花》,讲的是女子反抗包办婚姻的故事。
田润叶自嘲的笑了笑,自己嫁给李向前之后,一直在对他冷暴力,如今回旋镖抽在了自己的头上,用两个字来形容,还真是活该啊。
第二天清晨,田润叶破天荒地吃了两个窝头。孙少安瞪她时,她语气平静的说道:
“饿着了你儿子不要紧,饿着我了,我爹怕是该心疼了。”
自从嫁过来后,田润叶还是第一次态度这么生硬,孙少安的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他摔碗出门后,田润叶对着婆婆说道:
“娘,把我陪嫁的棉被拿出来吧,天冷。”
婆婆踌躇了一会儿,小声对着儿媳说道:
“虽然说那棉被要留着换粮……”
田润叶轻轻抚摸着肚子,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
“成,那就冻死您孙子吧,反正不管到啥时候,我爹都能把我再嫁出去一次。”
棉被当天晚上就铺上了,虽然孙绍恩晚上故意不盖,被冻得感冒打喷嚏,但是田润叶却睡得很安稳。梦里她见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啄木鸟,笃笃地啄着孙家的房梁,木头屑纷飞中,房梁咔嚓一声断了……
第二天一大早,田润叶早早的就起了床。她也没像往常似的,去到厨房点火做饭,而是打来盆水,仔细的洗着脸,还用胰子轻轻搓了搓。洗漱完毕后,她对着镜子坐下来,用篦子一点点的梳着头发。
孙少安起来后,伸手去拽田润叶的脖领子,嘴里嚷嚷着:
“还不滚出去做饭去?——哎哟,握草,你他么疯了!快把剪子放下!”
田润叶眼神冰冷的看着孙少安,手中握着锋利的剪刀,刃尖上还带着血迹,刚才孙少安拽她时,她毫不客气的拿剪子扎在孙少安的手背上。田润叶语气冰冷的开口道:
“叫你少安哥是念在我们往日的旧情上,我是嫁到孙家,不是被卖到你们孙家当丫鬟的。
想吃饭自己做去,我没来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家谁饿死了,从今天起我不伺候了。还有,你再敢对我动一下手,我就把你给捅穿了,你可以试试看我到底敢不敢!”
相比上一次的贺秀莲,田润叶到底是读过书的女子,她深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她适当的亮出了自己的爪牙,孙少安果然退缩了。他冷哼了一声,扯过墙边的抹布,胡乱的裹在手上出了门。
田润叶梳妆完毕,也没理会孙家人,径直出了门,招呼也没打,他懒得再跟这些人说上一句话。
昨晚窝在灶房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自己对黄原地区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杜莉莉。莉莉和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人好的像亲姐妹一样。莉莉他爸原来是原西县文化馆馆长,当初堂妹田晓霞去黄原宣讲的时候,就是他带着的。
杜叔叔去年秋后调去地区文化局,当了副局长,女儿莉莉也从县文化馆调去地区文化馆了。听说她现在《黄原文艺》小报社工作。莉莉爱好点文学,但是也和她一样,不会写什么,主要是搞寄发和校对的工作。
田润叶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在孙家根本就无法安心养胎,总是会有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找到自己,就只会使自己心情更加阴郁,不利于胎儿的健康成长,于是她索性出去散散心。
临走之前,田润叶回了趟娘家。田家院里那棵老槐树还挂着冰凌,在晨光里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天润叶推开虚掩的院门时,正看见父亲田福堂蹲在屋檐下修锄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嘴里呵出白茫茫的雾气。
“爹!”田润叶轻声唤道,手指无意识的绞着衣角。
锄头“哐当”掉在地上,田福堂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虚眯起来,问道:
“咋这个点来了?孙少安……”
没等父亲说完,田润叶打断了他,声音平静的让自己都惊讶:
“我要去黄原找杜莉莉,可能在那边住些日子。”
田福堂站起身,膝盖关节咯吱作响。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拭,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莫名的脆弱,只见他轻声问道:
“少安知道吗?”
田润叶轻轻的扶着肚子,语气里不带一丝感情的说道:
“没必要让他知道,横竖他看见我们娘俩就烦。”
一阵风卷着雪沫吹过院子,田福堂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扶住墙壁,咳的腰都直不起来。田润叶下意识想去帮着拍背,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
“作孽啊……当初就不该……”田福堂喘匀了气,声音嘶哑的像是破风箱,话还没说完就哽住了,他别过脸去看着光秃秃的槐树枝。
田润叶也出神的望着父亲,她发现不知不觉中父亲的鬓角全白了棉袄肘部磨的发亮,这在他最落魄时都不曾有过。那个永远挺直腰杆的田福堂,终究还是被岁月和世事压弯了脊梁。
良久后,田福堂弯腰捡起破眼镜,小心翼翼的揣进兜里,转身朝屋里走去,背影勾勒的厉害,声音有些虚弱的传来:
“去吧,去散散心也好,让润生送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