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给脸不要脸

“爹!”

田润叶突然从背后叫住田福堂,大声问道:

“要是……要是我想离婚呢?”

随着春天不知不觉的走来,天气渐渐已经开化,屋檐下的冰溜子“咔嚓”断裂,砸在台阶上迸溅开晶莹的碎片。田福堂没有回头,只是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然后说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你吧!”

田润叶安静的站在院子里,里屋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田福堂拿着个布包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女儿手里,然后说道:

“拿着吧,穷家富路。”

布包里装着十张大团结和三十斤粮票,还有一小包用油皮纸包着的桃酥,那是田润叶小时候最爱吃的,她看着那桃酥,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滑落。

“哭啥?”

田福堂粗声粗气的说道,用有些笨拙的动作给女儿擦眼泪,然后叮咛道:

“到了那边记得给家里捎信,走吧,只要我还在这双水村一天,他孙少安翻不了天!”

田润叶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见父亲正望着她。晨光里父亲抬手挥了挥,动作僵硬的像提线木偶。这个画面后来很久都烙印在他的记忆里,一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迟来的悔恨。

相送姐姐的田润生,父亲和姐姐交流的间隙,一直都默不作声。直到出了家门后,他接过了姐姐手中的包裹,仿佛压抑的情绪,低声问道:

“姐,爹都跟我说了,孙少安他真打你了?!”

田润生连姐夫都没叫,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在这种事情上,他肯定是向着自家人的。田润烨没有说话,只是把围巾又裹紧了些。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姐姐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田润生突然一拳砸在土路旁的树干上,经络簌簌积雪,他怒声道:

“这个王八蛋,我找他去!”

“润生!”

田润叶一把扯住了弟弟的袖子,神情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有些轻柔的说道:

“走吧,送姐去车站吧。”

通往县城的土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印,驴车吱嘎吱嘎地走着,田润生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盖在了姐姐的腿上,然后问道:

“姐,丽丽姐,那边你都联系好了吗?”

“嗯,她信上说文化站那边还缺个校对员,我过去了,兴许还能帮着她审审稿子,累不着,全当是散心了。”田润叶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土塬,轻声说道。

姐弟俩相对沉默了一小会儿,田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姐,其实向前哥……前几天托人捎话来着,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田润叶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弟弟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他……他没去青海,而是在黄原开了个修车铺,说要是你过的不好……他那永远是你的退路……”

风卷起雪沫扑在脸上,冰凉刺骨。田润叶想起当初李向前跪在地上求她别离婚的样子,想起自己生病时,他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熬红糖姜汤的样子,心口突然疼的像被烙铁烫过一样,自己做下那样的错事,还怎么有脸去见他?

田润叶没有伤感太久,她打断了弟弟,然后说道:

“润生,别说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

车站还是老样子,墙上富有时代气息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早就已经褪了色,候车长椅上结满霜花。田润生用袖子在椅子上擦了擦,然后安顿姐姐坐下,从驴车上的棉被里拎出了一网兜煮鸡蛋,塞到田润叶手里,然后说道:

“姐,在车上饿了就吃一个,这是爹让我给你的。”

田润叶把还带着余温的鸡蛋熨贴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只有经历过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任性、多混蛋,她的心中五味杂陈。

发车铃声响起时,田润生送姐姐上车,走到了一半,他突然抓住了姐姐的手,眼眶通红的说道:

“姐,要不你别回来了,就在黄原生孩子,我让妈过去照顾你……”

田润叶轻轻摩挲着弟弟的头,像小时候那样笑着说道:

“傻话!”

她踏上了客车台阶,当棉布帘子快要落下来前,她对弟弟说道:

“润生,记得告诉爹,以前都是我任性了……”

客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车站,路过坑洼时司机加了速,扬起了漫天雪尘。后视镜里,曾经熟悉的原西县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化成雪地里一个模糊的黑点。

“同志,去哪儿?”售票员过来撕票。

田润叶望着窗外起伏的黄土高坡,递过了五毛钱,然后轻轻说道:

“黄原。”

摇晃中,天润叶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受着体内小生命的跳动。胎动来的比往常更剧烈,仿佛也知道母亲此刻正在逃离牢笼。

田润叶想起今早梳头时发现的那根白发,才不过二十三岁就有了白头发,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她又想到了孙少安手背上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剪刀扎下去时,她心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快感。

“都会好的。”

田润叶在心里默默的对着自己说,像是在念咒一般,反反复复: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车到黄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杜莉莉搓着手在站台下跺脚,看见自己的闺蜜直接就扑了过来,口中埋怨道:

“死丫头,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一大早接到田叔的电话才知道的!”

好友的拥抱温暖而真实,田润叶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杜莉莉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肚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孙绍恩知道你过来吗?”

田润叶摇了摇头,两人沉默着往文化局宿舍走去,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快到宿舍楼时,杜丽丽突然说道:

“润叶,之前向前来找过我。”

田润叶的脚步一顿,这已经是她今天在不同人的口中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杜莉莉明显知道二人的过往,她轻叹了一声,然后说道:

“他知道咱们俩的关系,上个月来的,问你最近过的好不好?我说我这边工作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你。”

街道两旁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染开雪花。田润叶望着路灯下纷飞的雪沫,轻声问道:

“他……还好吗?”

因为田润叶的身子不便,再加上天冷路滑,杜莉莉担心她摔倒,挽着她的胳膊说道:

“他开了个修车行,生意还算不错。就是左手看起来不大灵便,我问他,他说是之前不小心摔的。”

在七八十年代,司机是个稀缺的工种,想要考个车票可不像后世那么简简单单。你不光要会开车,还得精通修车的本领。

李向前放着好好的运输公司的司机不干,一个富家公子哥,跑到市里开了个整天在油污里打转的修车铺。他的想法不用说出来,田润叶都能猜得到,他是担心离自己太近,会引起自己的不适,所以刻意来到了市里。

再说到他那个手,确实是摔的,只不过却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任性。那次两人因为一直没圆房撕吧起来,自己用力推了他一下,让他直接从筒子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没想到还落下病根了。

田润叶跟着杜莉莉住在了文化局的宿舍里,宿舍的暖气给了很多,杜莉莉给她冲了杯麦乳精,然后说道:

“先住在我这儿,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随即,她又翻出了几件宽大的毛衣,递给田润叶后,笑嘻嘻的说道:

“这是我大姐怀孕时穿的,你别嫌弃。”

夜里躺在下铺,田润叶听见上铺的伫立的轻轻的打鼾。窗外的雪光映在天花板上,明明已经累极了,但却睡不着。她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受着生命的悸动,然后呢喃道:

“宝宝,妈妈带你重新开始!”

第二天杜莉莉就带着田润叶去见了文化馆馆长,这是个50来岁的小老太太,气质文雅,她正戴着老花镜在织毛衣。当她听杜莉莉描述了田润叶的情况后,也是被气的义愤填膺,开口道:

“先住下,都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看见墙上的标语了没?婚姻自由!我和市妇联的老郝在干校的关系最好,实在不行,我她帮你介入,不管你是想离婚还是怎样,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编辑部里,田润叶跟着杜莉莉在学习校对,油墨味闻久了会觉得恶心,但是总比文孙家喂猪的泔水味儿要强。有时她看稿子入迷了,会忘记时间,直到杜莉莉摇晃她:

“田大编辑,该吃饭了!”

食堂的土豆炖白菜管够,田润叶在打饭的时候总是会多打上一份,留着晚上饿了时吃。有时候碰见老馆长,老太太会贴心的塞给她两个鸡蛋,不忘叮嘱道:

“孕妇最需要营养,对了,市文化局现在正招打字员,你想试试不?”

于是从这一天起,田润叶回到宿舍后,就会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个用纸壳子画出来的打字键盘,旁边放着一本书,翻开后一个人在那里练习着打字。杜莉莉笑着对她说道:

“润叶,真要在黄原安家?”

走廊正飘来隔壁宿舍收音机的歌声,田润叶轻轻抚摸着肚子,然后说道:

“总得给娃找个像样的家。”

在黄原安稳落脚后,田润叶给父亲写了封信,还是继承了以前的风格,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非常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安好,勿念。”寄出去的那天正好是惊蛰,冰溜子从房檐上咔嚓咔嚓往下掉。

杜莉莉看到后说这是好兆头,笑呵呵的说道:

“冰都化了,你的好日子也该来了!”

……………………………………

半个月之后,石圪节公社的吉普车卷着黄土开进了双嘴唇时,正是晌午歇工的时候。车屁股后头跟了一串看热闹的娃娃,嚷嚷着“小汽车来喽”。

孙少安正在院子里修犁铧,听见动静抬头,正好看见了白明川和徐治功下车,身后还跟着公社的文书、他的高小同学刘根民。只不过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比他们穿在身上的四个兜的灰卡其布干部服还阴沉。

见到了孙少安,白铭川也没有废话,扶了扶眼镜,说道:

“孙少安同志,进屋说事儿!”

公社的领导光临某一户村民家,这对于村里人来说是件稀罕事儿。当初王彩娥和孙玉亭的事情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在金家和田家都打翻天了,也不过是才来了个副的徐治功,今天可好,公社的正副两个人都来了。

院外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金俊武叼着烟袋蹲在碾盘上,寡妇王彩娥抻着脖子也往前挤,就连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田五都扒着墙头在看热闹。徐治功“砰”地关上院门时,险些夹到几个娃娃的手指头。

白明川见到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也没再废话,索性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纸拍在了磨盘上,然后面无表情的说道:

“签字,这是田润叶同志的离婚申请!”

孙少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手机里的榔头“哐当”一声掉地上,大声道:

“凭啥?你们管天管地,还管我和我媳妇儿离不离婚了?”

徐治功直接拿出几张照片甩在了孙少安的脸上,照片上的人自然是田润叶,田润叶的手臂上,身上满是淤痕或结痂的伤疤,还有呢,冬天泡在河里洗衣服,冻的跟胡萝卜似的手指。徐治功厉声喝道:

“就凭这个!市妇联都备案了,家暴殴打孕妇,够你喝一壶的!”

院外围观的那些人虽然没有看到照片,可是徐治功说孙少安殴打田润叶的事儿,他们听的可是一清二楚,寡妇王彩娥尖着嗓子学习道:

“孙家人可真出息呀!连孕妇都打,畜牲都不如啊!”

王彩娥为什么会在孙家门口说风凉话?只因为她和孙玉亭的事情发生时,不管是孙家的一家之主孙玉厚,还是孙少安这个当侄子的都没过去帮衬一把,只顾着围观看热闹了,她对这俩货自然半分好感都欠奉。

“她先拿剪子扎我!”

孙少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说着伸手要掏烟袋,却被白明川给一把摁住了。白明川的声音压的很低,却字字砸人:

“少安同志,田润叶现在怀着你的娃,真要是闹到公安那头,按照婚姻法,判离都是轻的!”

几人的交谈孙玉厚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他颤颤巍巍的从窑洞里出来,陪着笑脸说道:

“领导,进屋喝口水……”

“不了!”

徐治功是个火爆脾气,他高声打断,随即将钢笔塞进孙少安的手里,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的手掌给戳穿,只见他大声道:

“赶紧签字,公社还有会呢,没时间陪你在这耗!”

孙少安被气得手指哆嗦着,他瞥见院门缝里无数双眼睛,听见金俊武的咳嗽声,甚至闻到了寡妇王彩娥头上的桂花油味儿,全村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呢。他突然摔了钢笔,大声嚷嚷道:

“我要见田福堂,老狐狸只知道躲在背后玩阴招儿!”

平日里一贯斯文的白明川此时也来了脾气,他失态了,一巴掌甩在了孙少安的脸上,大声道:

“签!给你脸,你不要脸,真当双水村是你孙家说了算呢?用不用我找公社里的民兵跟你谈谈?!”

见到事态已经脱离了发展,孙玉厚上演老招数“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惨兮兮的说道:

“领导,求您……”

“爹!起来!”

孙少安因为愤怒赤红着双眼,一把拽起了地上的老子,然后抓过钢笔在纸上狠狠划拉,墨水洇成一团黑疙瘩,像他的心一样糟烂透了。

“早这样多好!”

徐治功麻利的收取申请书,转身开门时差点摔倒正在扒门的田五。

吉普车扬长而去,留下了漫天黄土。孙少安僵立在院子里,听到了王彩娥的大嗓门飘进来:

“离了好!谁家闺女嫁他家,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孙少安突然抡起榔头砸向了院墙,大声怒骂道:

“看啥看?都给额滚!”

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只有金俊武慢慢踱步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根烟卷,说道:

“想开点吧。”

夜里,孙少安家的窑洞极其热闹,叮咣乱响,孙绍恩砸了结婚时置办的暖瓶,玻璃碴子溅到炕席上。孙玉厚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家里的老太太则是捂着心口掉眼泪。孙少安一脚踹翻了炕桌,骂骂咧咧道:

“离,都离!田福堂,我日你先人!”

田家此刻也是灯火通明,田福堂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骂声,慢条斯理的嗑着瓜子。田润生喘着粗气跑进来,对着父亲说道:

“爹,孙少安把他自家锅给砸了!”

田福堂吐掉了瓜子皮,脸上是冷漠的表情,轻飘飘的说道:

“有钱就砸呗,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白主任说离婚证已经办妥了,你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明天你去趟市里,给你姐捎点儿小米过去,孕妇喝粥养人。”

第二天,不只是双水村,附近的十里八乡也全都知道了,孙少安离婚了,公社强制离的,婆姨们嚼舌根时都会说活该,汉子们喝酒时脸上也都是揶揄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