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4章 惨烈的复仇
村里的半大小子,把孙少安的事迹编成了顺口溜满村的传唱:
“孙少安真神气,打得媳妇儿满地跑;孙少安真窝囊,媳妇儿跑了哭断肠……”
这件事情也不知道背地里是谁在推波助澜,孙少安猫在自家的窑洞里,三天都没有出门。第四天半夜,他扛着镢头去了田福堂家的自留地,把刚出苗的玉米全给刨了。
天亮时,田福堂看到自家地里的满地狼藉,冷笑了一声,面带不屑地说道:
“哼,怂货!”
县妇联送来调解书的那天,孙少安正在河里洗衣服,胰子沫子顺水流走,像是他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文书刘根民念完了条款,特意加了句:
“少安,根据《婚姻法》的规定,支付子女的抚养费每个月10块钱,这笔钱将来你得掏,毕竟那是你的种。”
孙少安气哼哼地把湿衣服摔进了盆里,没好气地回道: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刘根民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曾经,他一直把孙少安这个小学同学当成个人物,现在看来,他跟村里的赖子没什么区别。只见他不急不缓地说道:
“可以从粮款里扣,公社已经批了。”
孙少安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也就是说,这笔钱不是他想不掏就能不掏的,甚至都不会经过他的手。
河边洗衣服的婆姨们都哄笑了起来,大家也都看不惯这种打自家婆姨的男人,有人故意学舌道:
“从粮款里扣呦……”
孙少安赤着脚站在河水里,感受着那份冰凉,看着扔到河里的调解书随着水流飘远。水波荡开,一圈圈涟漪,映出天上的流云。
此时,他突然想起田润叶过门那天,貌似天气也不错。当时是金俊武家用驴车把她送来的,她脸上还带着像山丹丹花一样的笑容。
孙少安捧起河水用力抹了把脸,口中喃喃自语道:
“狗屁的婚姻法……”
……………………………………
这天,杜莉莉来到单位上班,主编交给了她一个任务。黄原市出了一位很有名的作家,目前在国内风头正盛的中篇小说《少年犯》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听说这部小说都改编成电影了,过几个月就要上映。
《黄原文艺》想在他们的报刊上转载这篇小说。经过局长的沟通,得知这部小说的作者叶晨此时正在黄原大学中文系就读。
主编希望杜莉莉前去沟通转载事宜,毕竟作为一名女同志,尤其是青春靓丽类型的,在沟通这一块有着先天性的优势。
黄原大学的梧桐大道洒下细碎的光斑,杜莉莉推着自行车边走边看门牌号。中文系的红砖小楼藏在槐树林里,下课铃响时,抱着书本的学生涌了出来。
“同志,请问你认识叶晨同学吗?”杜莉莉拦住了一个带着校徽的女生。
女生朝着不远处努了努嘴,轻声说道:
“那个呢,穿蓝格子衬衫的那个。”
杜莉莉顺着方向看去,看见个清瘦的青年,正蹲在花坛边,帮着身边一个女人系鞋带。他身边站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手里捧着两本上课的教材,鬓角汗湿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杜莉莉走上前掏出工作证,笑着对叶晨寒暄道:
“叶晨同学您好,我是《黄原文艺》的编辑,我叫杜莉莉。”
叶晨系好了鞋带站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眼杜莉莉。通过交谈了解她的来意后,微笑着说道:
“正好饭点了,这是我爱人贺秀莲。不介意的话,一起吃个便饭吧,食堂今天有羊肉臊子面。”
三人打完饭后,在食堂的角落落座。面汤热气氤氲中,叶晨把饭缸里的肉臊子全都拨到了妻子碗里。
注意到杜莉莉有些诧异的眼神,他笑着解释道:
“我妻子生完孩子后身体一直不大好,需要多补补。”
杜莉莉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同样都是做丈夫的,孙少安拎出来和叶晨一比较,简直是给人提鞋都不配。
叶晨嗦了一口面,咬开了一瓣蒜,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转载的事情好说,就是在版权页上注明原载于《魔都文艺》,杜编辑是行内人,这点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明白。对了,我没听错的话,您应该是原西县人吧?”
杜莉莉先是一愣,随即开口问道:
“我初中和高中都是在那边上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旁的贺秀莲噗嗤一声笑了。来到黄原后,她一直在适应这边的口音,只见她柔声解释道:
“你刚才说‘臊子面’带拐弯儿音,只有原西城南那片这么讲话。”
叶晨喝了口面汤,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对杜莉莉问道:
“既然你是从原西县高中毕业的,那你认识田润叶吗?她跟你也是一个学校的。”
杜莉莉的筷子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有些惊喜地回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她现在是我的同事,跟我住一个宿舍呢。”
其实叶晨对杜莉莉半点都不陌生,以他对原世界的熟知,自然知晓这个姑娘是田润叶的闺蜜。更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武惠良是未来的原西县一把手,所以他不介意提前和这个女人结下一份香火情。
宿舍里,叶晨龙飞凤舞地在转载合同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道:
“大家都是熟人,稿费就按千字两块算就行。”
杜莉莉知道叶晨的小说现在正在国内大火,她拉拢这样的作家还来不及呢,赶忙说道:“那怎么成?我们领导特批了千字三块。”
叶晨面带着微笑,对杜莉莉轻声解解释道:
“我岳父和大姨姐他们家在双水村落户,开了家醋坊。这期间没少承润叶她爸照顾。
大家都是熟人,我该帮衬就多帮衬一把,多出来的签字一块钱稿费,你帮我给润叶买些红糖或者是鸡蛋之类的营养品,到时候千万别提我的名字。”
杜莉莉心中只觉得一阵温暖,面前这个男人温润如玉,非常符合她心中谦谦君子的形象,唯一可惜的就是已经娶妻生子,让她没有半点机会……
完成了上级布置的任务,杜莉莉很开心。午后她离开黄原大学回去的时候,太阳正毒。她拐进街边的树荫处躲阴凉,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定睛一看,发现是李向前:
“莉莉,喝汽水不?”
杜莉莉没拒绝这份好意,移步到了修车铺。一辆三轮车斗里堆着废旧轮胎,李向前用棉纱擦了擦手,帮着杜莉莉起开一瓶汽水递给她,笑着问道:
“怎么样?在市文化馆工作,比在县级文化馆顺心多了吧?”
杜莉莉小口喝着汽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在哪还不都是天天校稿子校的眼花缭乱?不过现在有润叶帮我倒是强了不少。”
李向前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转头看向杜莉莉。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问道:
“润叶……不是正怀着孩子吗?怎么来到市里工作了?”
风卷着柏油马路的热浪扑过来,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杜莉莉看着对方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后悔得直想咬舌头。犹豫片刻,她解释道:
“润叶在孙家过得并不开心。孙少安让她怀着孕干活不说,还老是打她。她在那边待不下去,所以来市里投奔我了,两人现在正在闹离婚呢。”
李向前腮边的肌肉虬结,树影在他脸上晃动,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杜莉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向前。以前那个总是见人笑脸的运输公司司机,此刻眼神凶得像是要杀人。
汽水瓶突然从李向前手中摔了出去,玻璃渣混着汽水溅了满裤腿。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王八蛋!我弄死他!”
当初孙少安和田润叶有了外遇,李向前都没有这么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没得到这个女人的心。可是现在,当他得知自己当成宝的女人被孙少安家暴虐待的时候,他的怒火却是绷不住了。
李向前说完转身就要往铺子外面冲去。杜莉莉见势不妙,慌忙把他拦住,大声说道:
“向前,你疯了!妇联正在帮着润叶办离婚,这个节骨眼上你跑去闹事,润叶岂不是更难做人了?!”
李向前喘着粗气,眼眶红得吓人。修车铺对面的供销社有人探头张望,修车铺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曲《红星照我去战斗》。
李向前努力平复着情绪,许久后沉声问道:
“莉莉,他们……什么时候能离完婚?”
杜莉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道:
“应该快了吧?听说公社那边正在加紧帮忙办手续,毕竟……这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李向前的鼻孔微微翕动着,他对杜莉莉说道: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给润叶买点营养品,你帮忙捎回去。”
说完,李向前抓起外套儿,快步朝着对面的供销社跑去。没过一会儿功夫,拎着一大网兜的东西回来。玻璃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两罐麦乳精的金色标签在阳光下晃眼,上海冠生园出的炼乳铁罐还印着奶牛的图案。
他特意称了半斤红枣,售货员用牛皮纸包成四角分明的小包。听说红枣最补血了。网兜最底下沉着两盒燕京人参蜂王浆。记得母亲当年怀妹妹时,父亲也是托人才能弄到这样高级的营养品。
杜莉莉看着他拎着满满当当的网兜回来时,忍不住惊呼道:
“买这么多?你疯了!蜂王浆可是要外汇券的,你日子不过了?!”
李向前用干净的棉纱仔细擦去瓶身上刚才不小心抹上的油渍,声音低哑地说道:
“听说……蜂王浆对孕妇最好。对了,刚才我去国营饭店买了几个肉包子,现在还热乎着呢。
我本来打算当晚饭的,你给润叶捎回去。她要是吃不下饭,好歹……也让她尝口带油腥的。”
杜莉莉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傻得让人心疼。他和田润叶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一对,哪怕是破镜重圆,他也会沦为被人耻笑的对象。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为当初那个深爱过的女人无私付出……
……………………………………
这天孙少安刚收工回到自家窑洞,还没等他喝口水把气喘匀,就见到金俊武家的小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传话:
“少安叔,额爸让额告诉你,公社的徐主任让你赶快去一趟,说是会计查账的时候你们一队的账本对不上数。”
孙少安的眉毛皱了一下,正要仔细问清楚。那孩子却说完就跑,脚底拍起一团黄土。
孙少安也没多想,去到公社怎么也要服装整齐点,他套上了自己那套老旧的中山装。
自打离婚以后,他霉运缠身,整个石圪节公社的人都看见他绕着走。副主任徐治功更是从不给他好脸色。真要是粮款出了问题,他都能想象得到自己将会迎来怎样的暴风骤雨。
孙少安从村子里借了辆自行车,用力地朝着村外蹬去。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在路过一片高粱地时,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起。
就在这时,他看到路当中横着截枯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去年秋天被雷劈断的那棵,怎么会突然横在这里?孙少安捏了下车闸下车,准备把枯树挪开。
可是谁曾想,刚要挪树的时候,脑后突然风声骤起!随即一个麻袋套了上来。他甚至闻到了一股机油混着汗酸的味道。
孙少安意识到自己被偷袭了,一边在麻袋里挣扎,一边大声吼道:
“是不是田福堂那个老犊子派你们来的?老子不怕你们!”
回答孙少安的,是踹在他膝盖窝的一脚。他踉跄着跪在地上时,无数只脚从四面八方踹来。孙少安蜷缩成虾米状护住脑袋和肚子,却顾头不顾腚地露出了下半身。
随着充满力量的一脚精准地踢在他的胯下,剧痛像电流一般窜遍孙少安全身。他嘶吼着弓起腰,又被更重的力量踹回到地上。
偷袭孙少安的这些人全都穿着三接头皮鞋,鞋尖像雨点一般落在他的敏感部位。孙少安甚至能听见自己
几人分工明确,有人专门踩向他的脚踝,碾磨的力道像是石磨在碾麦粒。看得出来这群人是打架的老手,他们似乎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全程默不作声地出手,打完后整齐划一地离开,一句交流都没有。
孙少安挣扎着把头上的麻袋扯下来时,土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他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双脚的脚踝已经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无奈只能顺着麦茬地往回爬。下半身血液混着泥土,沾满了他的裤裆。
第一个发现孙少安的是在村口拾粪的田二。老汉被惊得扔了粪筐,大声问道:
“少安呐,你这是咋了嘛?!”
孙少安蠕动的嘴唇发不出声。田二凑近了以后,才能听到他的骂声:
“田福堂……我日你祖宗……”
在农村这个地界,没什么比闲话传得更快。还没等孙少安爬蹭到村口,全双水村的人都知道了“孙少安让人给阉了”的消息。
“活该!让他打老婆,这就是他的报应!”说话的正是围观的王彩娥,她一边嗑着瓜子儿,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喜悦。
最后还是金俊武推开了围观的人群,背起了孙少安送他回家。经过田福堂家院门时,孙少安正好看见田福堂从窑洞里走出来。见到孙少安的惨状,田福堂脸上只有冷漠,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孙少安突然抓着金俊武的衣领,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俊武……别送我回家……我没脸见爹娘了……”
金俊武的脚步没停,声音有些低沉地回答:
“别说傻话,治病要紧。现在这德性,你能去哪儿?”
孙家的窑洞里,村里的赤脚医生被带过来处理伤口。看到孙少安被殴打的惨状,就连他都觉得不忍直视,说道:
“蛋籽碎了一个……脚筋也伤了……往后……怕是要瘸了……”
没等赤脚医生的话说完整,就被孙玉厚老伴儿的哭声淹没了……
深夜,孙少安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说着胡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渐炎热,伤口不小心感染了?天亮时,他摸到裤裆厚厚的纱布,突然挣扎着往炕下爬,嘴里有些魔怔地说道:
“我的镰刀呢?麦子该割了……”
孙少安拄着拐、拖着瘸腿在院子里转圈,最后浑身无力地瘫倒在猪圈旁。老母猪这时候正在奶崽,孙少安在一旁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抓起块砖头用力砸了过去,骂骂咧咧道:
“畜牲都能下崽!老子以后连畜牲都不如了!”
砖头惊得猪圈里的母猪和猪崽滋哇乱叫地乱窜。孙少安跟个精神病似的嘿嘿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他突然抡起拳头猛捶向自己的裤裆!纱布瞬间渗出血色!他病态的笑着,嘶吼着:
“够不够?!李向前!这够不够还你的?!”
院外闹出的动静很大。孙少平起得很早,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见状赶忙死死把大哥抱住,唯恐他继续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