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无疾而终
六月初十,成德城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雷明站在船头,仔细观察着梁军的营寨。
成德地势低洼(今已在瓦埠湖底),算是一个缩小版的下邳。
后者四面环水,宛如水中孤岛,故徐州李重一度放弃。
成德是两面环水,即城西和城南。
城西是水,且因为地势低洼,此处河面极为宽阔。
城南则蓄积出了一个小湖泊,尤其是多雨的夏秋季节,芦苇荡密密麻麻,小船纵横其间,往来偷袭,十分方便。
所以,祖约部万余人分作两处,一处位于城中,一处位于城东。
晋军水陆营寨则就在城南和城西。
攻城时,军士自陆寨出一一若非实在没有空间,城墙选址时不可能紧贴着水,容易被洪水损坏,一般有个至少两里以上的距离。
防守时,则依靠营垒以及水师舰船上的弓弩杀伤敌军。
如果选好水陆营寨的位置,比如陆寨位于一块延伸至水中的突出部上,那么水师甚至可以航行至陆寨侧前方,则陆寨难以被攻克,盖因敌军攻寨时不但面临正前方的打击,侧翼也被弓弩覆盖,伤亡会急剧放大。
新来的梁军自然没法在城西、城南立营,他们选择的是城北。
夜渐渐深了,梁军营地依然灯火通明。
丁壮们彻夜不休,仍在挖掘壕沟、修筑土墙、树立栅栏,忙碌得如同在侍弄自己的庄稼地一般。
前方的芦苇荡中传来了轻轻的划水声。
如果仔细听的话,似乎还有紧张的呼吸声。
六月的夜晚依旧很热,空气闷闷的,有种将雨未雨的感觉,十分难受。
虫鸣蛙叫都消失了,周遭剩下的唯有木浆搅动水面的声音,以及偶尔传出的兵刃碰撞声一一十分轻微,但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那样刺耳。
雷明头上扎着白布,全身素。
他身后的士兵以及邻近的十几艘船上的尽皆如此。
黑色之中,或许有些显眼,但他不在乎了。
伯父战死,全军大溃,为了回去好交待,他们需要一次说得过去的战绩,不然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船只轻轻滑动着,轻盈得宛如水面上的一片落叶。
驶入芦苇荡中时,所有人都伏低了身子,刺啦刺啦的声音响个不停。
募地,船只速度慢了下来。
船工拿木浆撑入河底淤泥之中,直到船停泊在平静的水潭之中。
气泡从河底溢出,发出咕咕的声音,难闻的气味弥漫在周遭空气中,不过没人关心这些,大家都等着信号。
等待的过程是焦躁的,甚至让人心生恐惧。
天空阴云密布,雷声不断,但一滴雨都没落下来,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周遭又伸手不见五指··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心生烦躁,甚至想要大喊大叫发泄一番。
但没人敢动。
这种小规模的突袭,在以往打江贼、蛮人的战斗中演练过许多次了,他们知道要点在哪里,甚至明白如何才能更好地伪装自己,所以他们尽可能沉住气,等待命令。
「杀啊·————」寂静的夜中突然飘来了一阵鼓噪。
船队中有轻微的骚动,很快就被制止住了。
「杀贼-—---」喊杀声越来越猛烈,隐隐夹杂着充满节奏的鼓声,以及弩矢划破夜空的呼啸声。
仍然没有命令传来。
雷明的呼吸愈发粗重了,握紧刀把的手滑腻无比,几乎能出水来。
不远处一棵长在河中沙洲的树上传来了不知死活的蝉鸣声,在愈发猛烈的喊杀声传来后,蝉鸣忽然停止了。
岸上正在劳作的丁壮似乎接到了命令,陆续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开始整队。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猛然之间,鼓声响彻整个河面。
「哗啦啦———」水潭中百争流,昏黄的火光照耀下,船只剪影瞬间破碎。
高大的芦苇此起彼伏倒了下去,无数箭矢从芦苇荡中飞了出去,将站在岸上警戒的梁军尽皆扫倒。
「杀贼!」船工奋力滑动小舟,快要接近岸边时,拿桨一撑,脚底用力,小船打着横,轻轻撞上了泥岸。
高亢的喊杀声瞬间响彻夜空,黑乎乎的散兵队列如潮水般涌向岸边那里是灯火通明的梁军营地。他们远道而来,立足未稳,连营盘都没来得及扎起,正是夜袭挫其锐气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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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部曲督秦三刚刚和衣躺下,很快就被人喊了起来。
在部属的指点下,他很快看到了正杀向岸边的敌军。
浅浅的壕沟之外,数百民壮狼奔家突,被人追得哭爹喊娘火盆照耀之下,匹练般的刀光连连斩下,每落一下,必有人扑倒在地。
督促民壮干活的府兵部曲也被突袭打懵了。
有人直接调头逃跑。
有人大声阻止民壮冲击已方营地。
有人呼唤同伴,试图结阵御敌。
但这一切都没用,些许抵抗,夹在整体的溃败之中,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废物!」秦三怒骂一声,让人给他披甲。
丁零当唧的穿戴声中,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战场。
壕沟之后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三百府兵从席地而坐到起身列队,只花了数息,当他们如移动城墙一般抵达壕沟东侧时,西侧的乱民已经涌了过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刀盾手上前阻挡,弓弦声在其后连响。
昏头昏脑的乱民先被盾击、刀劈,再被密集的箭矢杀伤,很快就被驱杀一空。
剩下的人也不敢再往前了,纷纷往两侧溃走。
上岸的普兵气势如虹,追在其身后连连砍杀,痛快无比。
「杀贼!」这次是梁军这边喊出来的。
第一批人射完箭后,将步弓悬于腰侧,然后从背上抽出长剑。
「轰隆隆!」一道惊雷落下,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
三百左飞龙卫甲士齐齐跃入了浅沟之中,墙列而进。
壕沟西侧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普军跃入了壕沟之中。
「噗!」重剑迅疾斩在身形未稳的普兵身上,惨叫声凄厉已极,为这个混乱的夜晚增添了更多残酷的元素。
「当!」砍刀劈在铁甲之上,几乎溅起了火星。
被劈中的府兵身形一个翘超,很快反手一斩,沉重的长剑呼啸着劈在了敌人的肩脾骨上。
剑刃入肉声和骨骼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此人飞起一脚,将当面之敌端飞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之中,似乎仍能看出敌兵脖颈处如喷泉般涌出的鲜血。
「轰隆隆!」第二道惊雷落下,壕沟中几乎站满了府兵甲士,
他们面色冷漠,剑刃、甲叶之上粘着明显的血迹,脚下则是仍在抽搐着的温热尸体。
更多的晋兵向前涌来。
他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黑夜给了他们掩护,他们是夜袭者,他们占有心理优势,敌人一定惊慌失措,望风而逃。
更猛烈的碰撞在壕沟边展开了。
府兵队主、刘灵之子刘昂挥剑横斩,势若千钧的剑锋斩进了敌人的腿脚,他几乎感受到了敌人腔骨的碎裂。
敌人惨叫着跌入了壕沟之中。
刘昂侧身一让,不料前方又坠落一具尸体,将他砸倒在地。
混乱之中,已经有人踩了过来,他气得破口大骂,但没人理他。
惨呼坠地之声不绝于耳,尸体一具具落下,几乎要把壕沟西半部分填平了。
刘昂奋力站起身来,踩着尸体就往前冲。
「轰隆隆!」第三道惊雷落下。
铁甲武士已经站上了壕沟西沿。
有人高高举起重剑,完全不顾中门大开,完全是以命搏命的狠辣路数,剑刃之上满是缺口与血迹。
有人无情地刺死摔倒在地的敌兵,甲叶上满是鲜血,似乎还挂着一段肠子。
壕沟内人影憧憧,剑刃、甲叶在雷光下闪耀无比。
铁甲武士几乎下意识整理了下队形,排成一排。
雷光消失,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浇灭了残存的火把,浇灭了一切光亮。
里啪啦的雨声之中,唯有整齐的脚步声以及接二连三响起的惨叫声。
雷明跌跌撞撞地被赶回了后方。
热血在消退,身体在变冷,恐惧涌上心头。
耳边全是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喊叫声以及兵刃入体的惨叫声。
他的身体被人撞来撞去,几乎要摔倒在地。
催命般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了。
他抽出兵刃,将挡在前面的人一刀砍倒,然后发足狂奔,奋力冲向河岸边。
芦苇荡中亮起了幽幽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明灭不定,似乎很快就要熄灭。
他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一只手抓起身上的素,擦去了脸上的雨水,瞪大双眼,朝芦苇荡跑去。
雨越来越大,狠狠击打在河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无论多么密集的雨声,似乎都无法遮盖那响彻整个天地的暴喝:「杀!」
「哗啦!」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泥水中,雷明心下一喜,终于逃出生天了。
「哗啦!」木浆搅动河水的声音响起,船只缓缓离开河岸,向远处飘去。
斜风袭来,雨势更急。
船上的灯火灭了,雨幕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唯余深沉的黑暗,一如他的心境。
更多的人涌到了岸边,冲进了芦苇荡中,对着船只远去的方向哭喊连连。
没有用了,没人会回头,没人会来救他们回去。
雷明气得拿刀了一下水面。
「杀!」岸边响起了高亢的吼声。
「噗噗」入肉声不断,一具具尸体栽入河中,再无声息。
雷明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下。
几乎是在一瞬间,密集的箭矢射了出去。
芦苇之中,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以及更多的入水扑腾声。
还好,雨越来越大了。
箭矢不再射出,杀声也不再响起,整个天地笼罩在自然之威下。
战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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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夜,到十一日白天都没有停止。
山遐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板,行走在水寨之中。
「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山」的大旗已经湿透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之上,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昨日一场夜袭,总共派出去了三千水陆兵士,城西、城南各一千五百人。
后半夜陆陆续续回来了,结果不是很好。
清晨一点计,城西只回来了不到五百兵,大部分是水军,另有百余人游水至对岸,天明后才被人接回。
城南打得也不好,但撤退还算有序,总计有千人回返。
听完战斗过程后,他沉默许久。
梁人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不知道他们的打法,骤然遭袭之下,一开始有点混乱,但很快就组织起了反击,将上岸偷袭的晋兵悉数赶下河去。
这个反应、这份战斗力,让他颇有些惊惧。
没办法了,只能固守。
巡营结束之后,山遐遇到了陆玩,两人对视一眼,尽皆苦笑。
「坐一会。」山遐让亲兵端来两张坐榻,置于营寨一角。
连珠般的雨幕之中,如林的桅杆隐约可见。
水潭之中,停泊着数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一艘连一艘,挤挤挨挨。
偶尔有几艘舰只开出,沿河巡视、探查。
大部分都了无生气地停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撤军的命令。
「大都督倒也不用焦急。」陆玩说道:「这么一场豪雨,却不知要下几天。
方才我至陆寨看了一下,壕沟已经蓄满了水。待到晚上,壕沟两侧都要被淹。这个情形,仗是打不成了。即便雨停了,梁人一时半会也攻不过来。」
山遐默默点了点头。
陆寨与城墙间大概有里许的洼地,早晚被淹没。即便水退了,也是一片泥泞,梁军攻过来只会成为活靶子。
就算后面出太阳了,将烂泥地晒个干透,那也不过是深沟高垒,守营而已。
梁军就算野战一个打十个,在水师侧翼夹击下,他们要攻破这个水陆连营,
不付出惨重伤亡是不可能的。
当然,从这个谋算就可以看出,山遐已经正式承认:大晋朝的陆师野战打不过梁军,而今只能靠营垒、城池固守,靠水军偷袭,勉力支撑。
这个仗,就这样了。
「大都督也别觉得这场仗一无所得。」陆玩又道:「带过来的这三万余水陆将士,也算是磨练一番了。下次再有几万人出征,乱象就会少了。建邺文恬武嬉,好多年没正儿八经打过这种仗了。邵贼帮你练兵,想那么多作甚?烂仗打得再多,也练不出来。这种仗多打打,即便败了,只要不伤筋动骨,把大部分将土带回去,再补入新兵,好好操练一番,下次一定能打得更好。」
「最怕的就是那种一战尽墨,不但没能练成兵,反倒把本钱折光了。只能再招募新兵,从头训练,还没练成呢,又上战场,再被人打得惨败,死伤泰半。为今之计,该是把江东子弟都带回去,把多余的资粮都留给合肥。
「庐江、淮南、安丰、广陵等郡的土兵其实不差的。说句难听的,可能比大都督带来的禁军还能打。历任江北都督都会征发这些土兵北上,与豫州邵兵厮杀多场,野战或许不行,守城却可胜任。邵贼银枪、黑稍精兵名闻天下,但拿来攻城又能消耗到几时?有万把土客之兵,准备半年粮草,合肥城高池深,固守不难也。最怕的其实是浪战啊。」
「!」山遐突然起身,看着潭中漂浮不定的浮萍,苦笑道:「若士瑶战前这么说,我定然听不进去。或许,眼下只能固守,以待转机。」
转机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模模糊糊有个概念:通过防守积累战争经验,编练新军,厘清军制,一点一点拉近与邵兵之间的差距。只要陆师不再一战即溃,有一定的野战能力了,那么配合水师,是有可能守住这半壁江山的。
按照邵贼兵书上说的,从新兵到老兵是提升最快的阶段,战力飞涨,但从老兵到强兵就慢很多了。他不奢望练成多强的兵,但现在手底下这些乌合之众,确实有极大的提升可能,甚至改一下军制,正经操练年余,都能进步许多。
没有人天生会打仗,也没有人天生就厉害,慢慢练,慢慢打,顶过邵贼声势最猛的阶段,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回去之后,朝堂上怕是有好一场争端。」山遐又道。
这次陆玩没多说什么。
诸葛恢和山遐的争端,他不想掺和。他只希望两人不要斗得你死我活,进而毁坏大局。
「士瑶,明日你带一部水军南下至阳渊。」山遐说道:「把新来的八千将士带回合肥。」
「遵命。」陆玩应道。
从十二日开始,雨断断续续,几乎就是阴一天雨一天的样子。
地势低洼的成德县附近河湖水位全线暴涨,
晋军甚至撤掉了一部分陆寨,梁军也转移了一次营地,搬到更高处,但却远离了一线战场。
十五日,山遐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梁人骑兵一部在合肥城东北被发现,其部疫病丛生,饥困难当,马匹倒毙于途者甚多,且因连日阴雨,难以驰突,正在村落中劫掠粮草。
守军水陆并进,大破之,斩梁将虚除伊余,余众溃散。
但山遐已不想打了,因为他的军中也出现了疫病。
他相信,对面的梁军营中好不到哪去,因为北人比他们更难以适应淮南的天气。
二十日,雨终于停了。
这个时候,北边传来消息:水军已拔除肥口外梁人设立的木桩,毁浮桥一座,正准备一鼓作气,继续拔除第二道障碍,彻底毁掉二石山之间的两座浮桥,让梁军断粮,并寻机歼灭其水师。
这个消息让山遐有些动摇,因为似乎出现了全歼梁军府兵、银枪军的机会。
疫病、断粮、阴雨·.
如果再把徐州的祖约部将士家眷押来,演一出「四面楚歌」的大戏,似乎把握更大。
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邵贼平定凉州的消息传来。
从事中郎许副病倒,数日即殁,军中疫病也愈演愈烈,再等下去,大军恐怕有覆没之忧。
在这样一种艰难的情况下,山遐终于不再坚持,下达了撤军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