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孤独麦客

第六十九章 不约而同


    大营之中,呻吟哀嚎声不绝于耳。

    由壕沟隔开的独立营地内,至少躺了两三千人。

    医者跑来跑去,并征发了大量民壮,来回照顾。

    《风土病》(第一版)这种书他们都读过,但仔细对照之下,大部分的病症都对不上,茫然无措,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医令皇甫方回甚至都随军南征了,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先捡认得出的进行对症治疗。

    「暮春以来多雨,很多坑洼之处积满了水,此谓‘死水’。死水一多,孳生蚊虫,这是疟病,照方诊治。」他一边说,一边提笔签发命令,下拨药材。

    药材有没有用,很难说。

    汉末有治疗疟病的方子,但据他观察,效果很差。或许,只有特殊地方产的药材,效果才能好一些?

    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聊胜于无吧。

    疤病十分麻烦。

    他和天子谈过,天子认为死水中最容易擎生蚊虫,不停流淌着的河流则要好一些。蚊虫叮咬了患虐之人后,再去叮咬其他人,就容易把「虐虫」传播过去,

    久而久之,营中患病之人愈发多,终至不可收拾。

    天子还认为蚊只能飞数十步,至多百步,因此清理百步内的死水塘就可以了。

    皇甫方回对此持怀疑态度,但天子坚持要求写进去。

    此番出征,军营中便是照此办理的,填平了不少水塘,但问题是无法尽善尽美。

    如此多的大军,周遭河湖水塘又极多,填不胜填。

    营寨绵延出去很远,每个单独的营寨之间还要布设壕沟,防止营啸蔓延或敌方攻破一个营寨之后顺势直取下一个,总之不可能不被蚊虫叮咬。

    但此举确实也减少了患虐的可能,总体还是有效果的,不然怕是要死更多人。

    「这几日雨停了,让樵采军士大举外出,多砍些干柴回来。」皇甫方回又吩咐道。

    《风土病》中同样建议喝热水。

    为何仅仅是建议呢?因为很难做到。

    先不说被人限制樵采这种事了,梁军还不至于如此。但说周遭环境,多湖沼水草芦苇,这种东西根本不经烧,要收集非常多才行,很费劲,根本不够用扎营立寨,利于樵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势。

    再者,连日阴雨,更增添了困难。

    军士们热饭都不一定吃得上了,只能嚼保存了一些时日的干粮,喝生水。

    至于说汉时少量出现的石炭(煤炭),太少了,而且根本不可能长途运输,

    没这个能力。

    皇甫方回一边签发命令,一边总结。

    《风土病》这本书还得再删改、新增,越湿热的地方越危险,越容易患病,「蛊虫」、「疫虫」似乎不仅仅来自水里,土、气、风中似乎都有,整体比相对干冷的北方多多了。

    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个现象:寿春就好多了。

    好像是越早变成城邑、周遭改变越彻底的地方越不容易患病,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荒地则要危险得多。

    写到最后,他干脆搁下了笔。

    这仗就不该在夏天打,如果等到冬天,病虫是不是会少很多?至少蚊子不见了。

    ******

    大营之中,张硕刚刚披挂完毕。

    军士们的精神头不是很好。

    无他,天天下雨,营地内湿漉漉的,身上几乎要长毛了,难受得要死。

    更别说不断有人病倒,被送入后方营地隔离开来,这些都打击了士气。

    对了,吃不到热饭、热汤,几天还好,经常如此,那是真的士气不振。

    不过,在军令下达之后,他们还是很快整队完毕,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祖约部将许柳已经带着两三千人先期出发了,一路着敌军的踪迹,向合肥方向追击。

    梁军作为后继,晚一天出发。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大胆的行动。

    张硕判断山遐撤退之后,北边淮水上的普军水师肯定也会撤退。

    如此,则后路无忧。

    至于说会不会有生力军来接应普军,应不至于。

    徐州李重、南阳乐凯都会发动进攻,牵制一部分敌军。

    李重那边可能牵制不了几个人,毕竟淮水下游一带水势雄浑,河面更加开阔,一不留神就被人留在南岸了一一从徐州方向南下建邺,是诸条路线中最难的,也是最不可取的,除非守军一触即溃。

    乐凯倒是能牵制一部分人。

    其实这就够了,晋国最能打的部队就是荆州兵,牵制住他们就行一一晋廷向以淮阴为「北府」,淮南为「西府」,盖因镇守这两处的大将往往带有「北」、「西」字样的将军号,且能开府,而今祖约举事,淮南糜烂,「西府」这个头衔或许会飞到荆州都督身上,至于「北府」会不会易主则很难说。

    大军整队完毕后,正待出发,监军蔡裔欲言又止。

    他不是怕了,而是职责所在。

    说实话,若他处在张硕的位置上,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南下追击,但他现在是监军,职责不一样,就要从其他方面考虑了。

    张硕试了试抽刀入鞘之后,见蔡裔面色不豫,道「元子何故如此?」

    既然张硕问了,蔡裔便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都督,若淮水上的晋军水师不退呢?届时大军远在合肥,后路粮道被断,能久持乎?」

    张硕沉吟了一下,道:「若事事皆要稳妥无比才动手,那便是武学里说的‘结硬寨、打呆仗」。此番本是我攻淮南,不意晋人来得如此之速,反倒变成彼攻我守了。今敌军退却,不追何待?」

    「若贼伪退诱敌呢?」蔡裔问道。

    「追一下总是要的。」张硕坚持道:「而今淮南诸县皆在观望,若能追到合肥城下,纵无力攻取,淮南北边诸县却有可能改旗易帜。另者一-」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北方,道:「江东水军实在恼人,动不动截断后路,

    断我粮道,此诚可忧之事,故需效曹魏故智,于淮南屯田,就近筹措资粮。”

    「屯田?」蔡裔是真的震惊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几下张硕。

    「昔年邓艾于两淮屯田,淮北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六七年间,积粮三千万斛于淮上。」张硕说道:「惜当年所屯之田多已荒废,水渠亦多湮废,还得花大力气整治。若我仍镇淮南,今冬便征发兵士、百姓修治陂池、灌渠,待淮南粮收,纵淮水为人截断,又有何惧?」

    蔡裔一时失声。

    张硕此人,与其说是战将,倒不如说是个屯田将。

    他南下的主要目的竟然是扩大占领区,以便后方能安心屯田积粮。

    「君勿要多劝。」张硕当先而出,声音远远飘来:「此时不敢进,悔之莫及。」

    ******

    六月二十五日,天水。

    前方军报每隔几天就有一封,大部分是关于北方草原的,这也是邵勋最关注的。

    至于张硕营中发来的,他不甚关心。

    只不过确实有点惊讶。

    祖约拖来拖去,果然拖出了事。

    按照最先的计划,祖约于寿春举事,然后尽可能煽动更多的人加入进来,配合南下的张硕部,让淮南全境变色。

    但第一步就失败了。

    前后拖延许久,一会索要粮草器械,麻痹建邺朝廷;一会调整布防,解散或遣走不可靠的部众;一会要去徐州搬取将校家眷,不然他们不愿跟着反,总之一堆事,结果就让建邺朝廷嗅出不对了。

    邵勋基本可以肯定,建邺朝廷在祖约举事之前一段时间,就已经讨论结束,

    开始委任官员、调集兵马了。

    祖约麻痹他们,他们也麻痹祖约。

    于是等到祖约举事之时,晋军主力一部已经抵达巢湖,待许柳南下之时,历阳水陆都督陆玩已经抵达合肥,双方先锋迎头相撞。

    张硕决意南下成德,与普军水陆主力厮杀,颇为冒险,盖因后路不稳。

    但邵勋没有阻止。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硕完全没必要写这封自明心志的信。

    有什么用?

    若单骑走免,逃回淮北,该斩首还是得斩首。你是都督,握有全权,同时负全责,不可能你提前打了预防针就不追究。

    如今的战争进程,邵勋不是很清楚。

    他甚至怀疑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了,这倒是个难题。

    所以,今天他决定给张硕回一封信,由秘书监卢谌拟写。

    「几个要点。其一,修治二石山城及水寨,可容纳水师屯驻。」

    这其实是给水师一个避战的场所,搞存在航队。

    存在舰队虽然总被人嘲笑,但不是没有用。结合水寨、木桩乃至铁索,可以勉强维持一个沟通南北的通道。

    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至少需要几个月。

    「其二,若能控制芍陂,则修治陂池,若不能,尽可能抢占良田所在,朕会发胡汉丁壮前去屯田。」

    屯田是必须的,盖因即便有了水寨,在水军战力远逊于江东的情况下,依然可能被摧毁,再度被隔断南北。

    也就是说,从河南渡河攻打淮南,往往只有短短数月时间窗口,持续能力不足。若能在淮南收粮,则可大大缓解此窘境,届时江东水师甚至都不会过来了,

    因为用处不大。

    「其三,看好祖部军士,勿要令其遁逃。」

    张硕来报,祖涣率三千人东行收取诸县,行至半途,军众鼓噪,直接散走了一半人。

    这些人去哪里?当然是跑回徐州和家人团聚了。

    祖约手头剩下的兵马,多半也军心浮动,不可不防。

    「其四,若遇大疫,勿要勉强,量力而行。」

    「其五,勿要杀降。」

    「其六,把质子军撤回来,他们死人太多了。「

    「就这么多吧,卿自斟酌语句,聊为润色,写完就遣快马发出。”

    「臣遵旨。」卢谌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随即站在地图前,仔细看着横亘东西的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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