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圣钟九陵

第1042章 那年,那夜,那场雨(上)

    我永远都忘不掉第一次见到师尊时候的模样。

    那是建元五四七年,那年,我才十七岁。

    就在长安城,那天很晚,乌云遮蔽月光,也下了一场雨,就和今晚一样。

    ......

    ......

    在今天之前,世上有两个日子是让我最难忘记,永远铭记于心的。

    一个是建元五三八年,母亲病逝。

    一个是建元五四七年,遇见了师尊。

    前者让我悲痛,母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满眼的疼惜和不舍,她说如果父亲是一个可靠的人该多好,她说如果这世界能没有修道者,能让普通人也能安安稳稳的生活下去,那该有多好?

    后者令我欢喜,回顾这近千年岁月里,再也没有任何一刻的欢喜能够比得上被师尊收为弟子的瞬间,那是改变我流离的一生,最最幸运的事情。

    母亲死后,我跟随着父亲生活,居无定所,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我对父亲感到陌生,因为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也就仅仅只见过两次面,如果不是他出现在母亲的坟墓之前要带我离开,我甚至都认不出他是我的父亲。

    回家简单的收拾行李,临走前邻居的王婶子说父亲在外面欠了赌债,这次回来只是单纯想要把院子卖掉还钱,若非是圣朝律法严厉规定他必须抚养自己长大才能够拥有房屋所有权,他是绝对不会见自己的。

    官府很负责,每隔半年就会查看一次,如果在查看过程中发现孩子出了问题,那么父亲就要为此承担责任。

    听上去,我以后的日子会比以前更难过。

    可我难道还有什么选择吗?

    其实我也并不在意日子过的好坏与否,只是偶尔在半夜饿着肚子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去想,母亲口中希望的,幻想的,普通人能够安稳生活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不需要去考虑任何事情,只要每天用心做工,就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父亲的话很少,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变多。

    在醉醺醺的时候总会拿着酒壶辱骂母亲当年怎样都不肯去骗娘家的钱,结果到最后娘家的钱全给了自己的舅舅,他一文钱都没有得到。

    这话已经骂了三遍,我缩在庙里佛像的身后,用粗麻布盖着身体,任由夜风从某处破漏处寻着角度吹进来,心里默默数着。

    三遍之后,就该到了骂自己的时候。

    因为每次醉酒后都是如此,果不其然,父亲又开始责骂我是个拖累人的东西,若非是官府盯得严,早就把我卖去了什么场子里。

    我没听清到底是哪里,又或许是我根本就不想听清。

    离开家以后,父亲就没有在我面前笑过,我唯一见到他笑的最开心的时候,是将家里的院子卖掉,拿了钱去还了赌债,剩下的又连续赌了两天两夜,然后再次输得精光。

    输光后,他打了我一巴掌,骂我是个丧门星,影响了他的财运。

    我没有说话,不明白就连小小年纪没什么阅历的自己都能够看得出来那所谓赌局就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骗局,父亲为何看不穿?

    或许他是不想看穿吧。

    又或许赌徒都是这个样子的。

    钱输光了,人还要活下去,一个心术不正的赌徒是绝不会愿意去做什么正经事情的,因为正经的事情永远太累,永远不容易赚到钱。

    离开家乡四处流离颠簸,若非圣朝的大城入城时需要检查身份木牌,而木牌又被家乡的官府刻上了【抚检】的信息,也许自己早就被扔掉了。

    其实我也不想继续跟着,好几次都想离开,最后却又忍住了,因为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切的背后或许有苦衷,有隐情,年幼的我偶尔的确是有过类似如此的一些希望。

    偷盗,吃霸王餐,抢东西,这些以往母亲谆谆教导绝不能触碰的事情,在跟随父亲流浪的这几年里几乎总是在做。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天夜晚,我们在山上过夜,运气很好,捡到了一条不知什么原因死去的蛇,父亲生火烤了,然后睡下。

    半夜醒来,父亲却并不在身边,我并没有去寻找,因为没有意义。

    无论是离开还是什么,我都不觉得意外,所以我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翌日醒来,昨夜不知所踪的父亲却已经回来了,正哼着小曲儿看上去很是舒心的样子,他破天荒的竟然对我露出了笑容,还贴心的拿出了一件不知从何处捡到的衣裳让我披上。

    我看着那件衣裳,很朴素,却比我身上的麻衣要好一些。

    从山上下去,到了大概二十里外的一个小镇子里,父亲又熟练地钻进了赌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钱,只是想着身上披着的衣服,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事情。

    傍晚。

    我等在赌场门外,看见有官府的人在四处奔跑,街上路过的人都在讨论着昨晚上发生的一件命案。

    是一对在某间酒馆里做工的夫妻,昨夜收到了家中同乡送来的书信,说是家里的老人不行了,让他们回去看看。

    这对夫妻被发现死在了山里。

    男人的致命伤在脑后,推测是被人偷袭用钝物直接砸死。

    女人死的要更惨。

    先是受到了凌辱,之后才被杀死。

    官府请修道者出面排查,推断凶手进入到了这个镇子,现在各个出入口都被封锁,出入盘问极其森严。

    我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朴素衣裳,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还没入夜,官差便在赌场将父亲擒住,是修道者亲自出面,所以完全是没费吹灰之力。

    我就坐在赌场门口,看着父亲被官府带走。

    父亲没有挣扎,也许是到这时候才知道恐惧,才知道害怕,整个人瘫软在那里,不住地哆嗦着。

    在被拖出去的最后时刻,父亲忽然仰头不停高喊:“去长安城,去长安,总不至于饿死。”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疯话。

    只有我知道,这话是在对我说。

    这话父亲这两年念叨过许多次,总说天子脚下,再不济,也不会让人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