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0.羲皇秘境(十一):冰夷传法,龙凤情仇......
难也不耽误傅长宁想学。
九姮回忆了下她表现出的水系法术造诣,不想打击她,“按照我族定例,你通过我一个考验,我就考虑教你。”
其实没有什么定例,冰夷一族早已灭亡,教不教,端看她想不想。
“请前辈赐教。”
见傅长宁执着,她平淡道了声好,接着道:“那就以你之前用龙身展露过的施雨之术为题,捏三道法术来。”
除凤衔此前一直微低着视线,留心着不与九姮目光对视,听到这,难掩惊愕地抬起头。
傅长宁倒像是没什么反应似的,“好。”
这一龙一人,一个敢提,一个敢应。
除凤衔捏了捏手指骨,迅速思索起来,从小到大看过什么施雨相关的法术。
在此期间,傅长宁已经给了第一个答案。
行云布雨。
金雷天降,浓云密布,即将劈下时,化为金光四溢开来,从中倾泄大量海水。
这个应该是最简单的,不止除凤衔,九姮也一眼认了出来。她抬手挡了,确认这是承袭的应龙一道的法术,只是被人族改造过。
那最开始的金雷比起真雷,更像是水系对雷系的感应,随即以雷引空中的水灵气。
本质上,这就不是一道施雨之术,而是攻击术,当然,这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它属于人族惯用的灵根术法,僵硬匠气,且毫无技巧和变化可言。
九姮正沉思着要不要算过,那被她挡下的海水,忽而重新汇聚,化作如线的滚珠,瓢泼落下。
速度极快,清脆利落。
她反应也快,地面凝成了一层薄冰,那白色的线珠却在薄冰上轻轻一弹,化为整体,再次冲撞而下,硬生生将薄冰砸开。
九姮挑了下眉毛,这下倒比先前轮回记忆里那几下子精巧缜密,更添了三分灵炁流动变化的神韵。
她没再说什么。
“第二道。”
第二道,傅长宁酝酿了一会儿。
没有急着掐诀,而是双手掌心扣在一起,于身前朝上,微微聚拢。
一小捧清水慢慢的,从她掌心里汇聚了起来。
这不是调动功法运行后得来的灵气,而是利用筑基后的仙灵之体,吸引灵气停留在体表,自然而然汇聚成的水凝珠。
能这么快,只能说明一件事。
傅长宁本身对水灵气很亲和,亲和到不需要灵根和功法引导。
这和她先前的判断是有些差错的,九姮有点诧异,但不多。
只能说明此人并不会利用和善待自己的天赋。
傅长宁整体呈现出的水系造诣确实简薄,虽然刚刚这道行云布雨还算不错,但也没逃脱范式,先前那三招,更是充分体现了人族在学水法上的刻板,若非施法时是冰夷之身,还要更逊色三分。
这也是她提出这刁难似的考验,要叫她知难而退的原因。
冰夷之术,只会更难。
傅长宁面上看不出有没有要退却的意思,清水从她掌心淅淅沥沥地滴下,跌入泥土里。
——九姮在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时,心念电转,地面已是再寻常不过的土地。
只不过,是北溟那终日不化的冻土。
执念轮回里,九姮因使北溟冻土万物复苏,成了冰夷一族的希望。
可现在傅长宁想复刻却很难。
北溟本就寸草不生,何况九姮是冰夷,曾经司掌水脉的龙族,而傅长宁眼下的身躯,只是人。人若是具备龙一般的天赋血脉与先天灵性,也不必步步苦修,弥补至此了。
清水倾泄于地,傅长宁同步施着法,体内灵息涌动,果然没有得到回应。
旁边,除凤衔见状,动了动手指。
他传音动静极小,但还是吸引了九姮看来。
除凤衔面不改色。
又没说不能现学,这可是他好不容易从记忆里翻出来的,古时人族祈雨祷祝之术。
人族天生不具备施雨的能力,自然也没什么相关法术储备,施雨之术几个字,说出来便是在为难人。
但作为想求指点的人,实在没资格求全责备,那就只能从字面意思上动手脚了。
谁说祈来的雨不是一种施雨呢。
傅长宁学得也快,听除凤衔说了三遍,她就光明正大试验起来。几次没成功后,两人装也不装了,直接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讨论起这个法术怎么修习。
除凤衔作为正统仙门世家教育下出来的优秀苗子,又经历了云间学堂的洗礼,哪怕没学习过水系法术,对此也很有几把刷子,和傅长宁讨论得有来有回。
九姮被两人这种视她如无物的样子,气笑了。
笑的时候,似乎想起来什么,于是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神情,一下凝固住。
小半个时辰后,傅长宁学会了。
过于专注,或者说过程中有意无意忽略身后之人的两人,回头,先偷偷瞟了九姮一眼。
九姮立在那,周身冰霜如亘古不化,比起人形,她更像活生生的冰龙,苍芜寒意扑面而来,且不知为何,看起来比之前更冷了。
但不管如何,她面上是没有说什么的,也没有表露出不满。
两人于是动作很轻地,回到原地。
傅长宁重新使出了先前那个法术。
但这回清水汇聚在掌心时,她没有停顿倾倒,而是一只手抬起,掐诀。
上古时期,人族起于微弱,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对自然水火的掌控力,若逢干旱,便只能祝祷而歌,以牺牲为配,祈求上天降雨。
后来诸氏族崛起,人族情形好转,但这类祈雨之术依旧保留了下来,在一些长期封闭的小世界,这甚至是呼风唤雨的国师,唯一会的法术。
脑海里回忆起这些时,傅长宁掐诀的手,浮现一点灵光,抬指,对准了额头。
玄密的银色符文,顺着她的额头,一点点扩散开来,很快覆盖到整张脸。
她仰头,对着天,跳起祝祷舞来。
傅长宁不会跳舞,此刻,一手捧护着清水,一手挥舞着动起来,十足的僵硬怪异,但在场另外两人都没有笑。
除凤衔重瞳中,那重多出来的瞳孔,正流转着暗红的火焰,他神色凝重,且认真。
九姮则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
天上没有雷声,也没有灵气的涌动,这是正常的,但随着祝祷舞的动作,依旧有云气渐渐地回应起来,由淡转浓,由浓转重。
但始终没有雨落下来。
除凤衔下颔渐渐绷紧。
祝祷之舞到了尾声,傅长宁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祈雨没成功,但她看起来并不气馁,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单单通过这道祈雨术,来完成第二道考验。
她周身开始浮现淡淡的玄色灵炁,如流动的雾岚,向四面散去,有些遁入大地,有些则是化为薄雾,在空中盘旋翻滚。
四下里变得湿润,口鼻呼吸间皆是水雾。
有水珠从下巴处滴落,除凤衔伸手抹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维持这个动作,看了快半个时辰。
周围已经全是雾气了。
像行走在云间学堂,山峰之间。
九姮依旧没动,只是看着傅长宁动作。
傅长宁抬手,清水泄下,这次并未滴落,而是在半空中如银河一泻,缠绕于她的掌心。
体内灵台再次剧烈波动起来,上方黑龙潜入灵台当中,汹涌咆哮,体型一倍倍变大,而后头尾相连,加速盘旋。
黑龙盘旋,清水亦在盘旋。
直至某一刻,二者流转同步,清水中似乎有了神韵,朝天边那还没散尽的云中飞去。
先前升腾起的四面水雾与灵炁,云集景从。
过了会儿,那云里,终于响起了雷声,沉闷的,轰隆的,低而响,如滚珠。
似春日里的第一场雷,春雨淅淅而下,冻土中生出了一棵绿芽。
傅长宁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满意的表情。
这道受容新竹那场春雨影响,仿造而成的法术,过去这么久,终于成了。
傅长宁回头时,表情仍是轻快的。
这是她原本出关时,就想找怀渊道君请教的,可惜怀渊道君出门了,她一直没来得及展示。
迎面对上了九姮若有所思的脸。
“你既有这等领悟力,在大殿那几道水法,为何会表现得那么粗糙呢?”
傅长宁沉默了下,委婉道。
“前辈,我当时是龙身……”
九姮思绪一顿。
她想起来了,操控冰夷的身体固然是有好处的,可以借助龙的血脉,各类水法施展得更加顺心顺意,如有神助。
可傅长宁一开始,可是连飞都飞不起来,摔得四仰八叉,这种情形下,能完整把法术用出来,已经不错了。
“何况当时看似是晚辈在主导,实则是前辈您的意志在左右。”傅长宁默默道。
与其说她菜,不如说那时候的九姮菜。
九姮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居然也没有生气,实事求是的说,那个时候的她,水平确实烂。
“继续,第三道。”
她审视着傅长宁,冰蓝色的瞳孔,似在思考权衡什么。
傅长宁第三道,用的就比第二道利索多了。
几乎是她一出手,九姮就感受到了壬水龙息的气息。九姮心底有些失望,但没有说什么。
她已经决定,哪怕傅长宁找不出第三道,也传授给她一些东西——毕竟第二道看起来已经很艰难了,而水系造诣这块,已经弄明白了是自己的误会。
既然用不出都要教,自然不会在意她第三道实际上用了什么。
可看到傅长宁选择利用龙息成事,依旧令她失望。
并非她厌恶应龙,而是,应龙龙息本是外物,却又太过霸道,大多数修士在用过之后,往往极难摆脱。
利用龙息而成的看似强盛厉害、无可破除的法术,离开龙息以后,她想过要怎么办吗?
但很快,九姮就再次改变了想法。
她看向傅长宁,语气肯定。
“你彻底炼化了龙息。”
不是简单的炼化降伏,为己所用,而是彻底的,把它融入,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如此,再施法,就不是龙息先行,而是法术先行。
难怪先前那般如臂使指。
傅长宁停下施法,点头,又解释道。
“晚辈之前参加过一次水灵根修士的论道会,当时就察觉到了,过往攻击体系过于依赖这道壬水龙息,比不过其他人远矣,之后闭关便有意补足了这部分。”
和陈湘那一架,打得她很受刺激。
她闭关那大半年里,大多数时候都在琢磨自己身上的水系漏洞,只觉得多的像筛子,抓也抓不完。
好不容易才补足最明显的几点,但依旧觉得有所不足,所以才会这次遇到冰龙机遇,明知有危险,也要坚持试一试。
九姮久久不语。
良久才道。
“我明白了,也知道该传授你些什么了。”
三人从这幻化而成的不知名所在地消失,回到了现实。
第一眼先看到了外边的除欢凝,可除欢凝却好像没看见他们,双方像隔了层什么,互不干扰。
也是这时候,傅长宁和除凤衔才发现,自己先前进去的居然不是真身,他们的身体一直待在冰龙雕像之前。
回归真身后,九姮让傅长宁盘膝坐下。
接着,雕像上不知何时合上了眼睛的冰龙,倏而睁开眼,神光内蕴,一道寒光向傅长宁脑门飞去。
傅长宁只觉得脑海里,陡然多了一大串记忆。
来不及消化,那冰龙忽而又张口,从中吐出九姮的声音。
“想了想,另一个东西也可以交给你。”
她原本大睁的两只眼,其中一只,飞出一个圆溜溜、晶莹剔透的冰球,那只眼睛几乎立刻没了神采。
傅长宁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九姮语气平常:“先前不还想捞出来看看吗,为何不敢接?”
有点尴尬的傅长宁闷不吭声地接了。
接着,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冰夷一族的天赋神通你学不了,这是一门我后来研习的,我给它取名为【大泽】,你收好,日后有能力学便学,没能力便算了。”
这一刻,盘旋在傅长宁和除凤衔脑海里的,是同一句话。
这……这么随便的吗?
这可是神通。
不是什么大路货。
九姮折磨人时极度折磨人,要给东西也给的很痛快,根本不在意底下两个人族的想法。
注视着傅长宁神色越来越郑重,又朝她磕了两个头,她道:“【大泽】的灵感,源于我有一回,观看鲲鹏一族的三道天赋神通,鲲鹏一族本身也很特殊,若说有什么生物,是从天地初开,万物孕育雏形时便在的,那就是它们了。当时我们甚至有怀疑过,许多生灵的诞生,也同它有关。总之,你日后若有机会撞见鲲鹏血脉,记得多多观摩,对你修习【大泽】很有好处。”
“是,学生明白。”
传授神通,相当于传承衣钵,大多数时候是只有亲缘血脉与师徒间才会做的事。可傅长宁已有师长,不便二拜,便只作凡俗界时的师生之称。
即便如此,九姮在她心中,也已意义不同。
这是一场远隔了百万年甚至可能更久的师生缘分。
九姮却不在意这些,“其实也是可惜,若是早上几十万年来,我还可以给予你一点别的东西。但眼下,我的龙息与法力,都溢散尽了,只剩下一些护体的本能,不然给你两抹龙息也是好的。”
傅长宁既然能炼化壬水龙息为己用,她的吐息,应当也没问题。
“不过却也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我观你是水木双修,上古时,其实并不乏多灵根同修者,路子也各有不同,以我来看,水木相合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分开来修炼,才有更大空间。”
这却正是傅长宁最近意识到的问题,她当即问了:“学生也是才懂得,原来水木的灵炁变化,应当是分开修炼的。”
“不是应不应当,是都可以。合起来自然更快,分开则是更强,但难度嘛,毫无疑问也更高。”
相当于筑基期灵炁三变,要变成灵炁六变。
旁人如果花百年完成这三重跨度,傅长宁得花两百年,怎么抉择就看自己了。
傅长宁沉吟片刻,道:“学生晓得了。”
九姮并不介意再提点一下。
“若是选择了分开修炼,可以把那道已经彻底炼化的应龙吐息作为水系第一重的主变化,这样速度更快。”
六重变化直接变五重,立减三十年负担。傅长宁立刻察觉到了九姮和怀渊道君的不同。
自然,这当中也有时代和眼界的差异,但毫无疑问,九姮顾忌不似怀渊道君那般多,想到什么就真的说什么。
按照怀渊道君的话,这些东西,原本应该由修士自己悟,师父不能越俎代庖,擅自决定。
会不会被带沟里去,傅长宁也不清楚,她脑子里转过一连串的想法,深吸了口气,仍然应下。
至于之后做不做,还得再看。
九姮该说的都说完了,便准备叫两人退下。
这时,傅长宁问了一个问题。
“学生还有一事想问,您,知道绛雪尺吗?”
在九姮的记忆里,她正是为神族作战。
傅长宁记得,绛雪尺也是。
她到底不死心,想替问尺追溯过去。
“怎么会问这个?”九姮有些意外,但仍然答了,同是九字辈,她给信息就比九婴痛快多了,“绛雪尺是神魔大战时,神族镇族神器。我出生的时代,神魔大战已经结束,曾经和神族联合攻打魔族,被认为没有威胁的弱族人族崛起,成为神族腋肘之患,人神冲突一再爆发,彼时绛雪尺已经多年不曾问世了。”
“还有问题吗?”
见傅长宁摇头,她道。
“那你们离开吧。”
傅长宁走之前问:“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您吗?”
“没了。”
九姮回得平淡。
“你唤醒我这一次,便只有一次的缘分。再要多的,我给不了你,也不会给。”
冰夷直来直去的脑子里,想不出傅长宁想见她的第二个可能,傅长宁也没有解释。
两人虽有传授之恩,但不过一日的工夫,实际上并无师生之情。
“学生拜退。”
正要送他们离开,九姮瞥见另一重空间中,那红衣女子的动作。
“那是你的长辈?”
出来这么久,她第一次同除凤衔说话。
“她好像在召唤什么法阵。”
九姮说这话时并不在意,除欢凝想召唤什么,目的都无非一个,找除凤衔和傅长宁。又伤害不到她,倒是可能自损元气八百。
能提醒一句已经不错了。
除凤衔果然变了脸色,就要出去阻止姑姑。九姮没拦,漫不经心瞥过去目光,待看到除欢凝动作间,旁边那座赤凤雕像开始摇摇欲坠,勃然色变。
被隔断的空间如齑粉般,重重断裂,两人瞬间被气浪冲了出去,快到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傅长宁及时护住了脑袋,又拉住了除凤衔。
两人在很远的地方停住。
只听见九姮一声怒极的龙吼,层层荡开,整个地下开始崩塌,却又有更多冰晶凝结,伴随一声痛极也怒极的女声:“尔敢?!”
声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有另一道,极少年气的清朗又萧肃的声音,像是睡了很多年,带着些慵懒响起。
“九姮,你怎么还是这么大脾气?”
除欢凝想尽了办法,最后才想起一处族中密辛,从中找到一个唤醒死去凤凰精魂的法子,目的本是为了重新镇压冰龙,也弄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除凤衔二人到底到哪儿去了。
不曾想那条冰龙看见赤凤雕像动摇,勃然大怒,她差点当场身死。
此刻喘着气躺在一个冰窟窿里,被从远处跑过来的除凤衔和傅长宁扶起,除凤衔抖着手打开她的储物戒,拿了丹药给她服下。
“你又乱伤人。”
那道少年的声音,变得有些无奈,层层的红光荡开,除欢凝原本的伤口不治而愈。
九姮从他一开始出声,就没有再说话。
这一刻,更是仿佛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只剩下少年一人的絮语。
“我总记得我是死在你怀里,死死缠在你身上的,原来你还没死吗?”
“这里是哪……哦,山海境,谁把我们埋回来的?我爹娘都被你杀了,妹妹也死了,难道是翎禾那小子?”
“你是收了一个传人吗,你醒了,却不愿意来见我,宁可去理会一个陌生人。”
傅长宁和除凤衔头低得死死的。
比起傅长宁,除凤衔心中有更多无名火,但他压了下去,只作不想听大能密辛的姿态。
除欢凝反而是这一刻最自在的,自从一身伤口恢复,脸色恢复红润,她立刻道谢。
“谢谢前辈相救。”
又笑道:“另一位前辈许是误会了,以为我要伤您,一时心切。”
九姮依旧没有回应。
傅长宁的认知里,她不是会逃避这些的人。她心中生起些许怪异,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本已经被玄色与蓝色充斥的冰洞,重新被冰蓝与赤红二分天下,且赤红在不断侵袭着冰蓝。
正如两座雕像里那座赤凤,分明没动,却似乎有股势,正冲霄而起,死死纠缠着冰龙,将它身上的灵性一点点覆下。
但若说赤凤这样就有什么好处,也不见得,因为它自身的灵性,也在一层层削弱,且远比冰龙要快。
再想到轮回执念当中,这两人对彼此做的事,傅长宁把头低得更下了。
赤睺很客气地回应了除欢凝的感谢,接着继续诉说他对九姮想说的话。
这些话,他似乎憋了太多太多年,以至于此刻,没忍住说了个遍。
诉说思念,诉说爱欲,也诉说,恨。
那些红光继续覆盖,似乎冰蓝所至之处,它都要抵达,于是整个冰层往下,都是红红蓝蓝紫紫的奇异光辉。
九姮看起来放弃了抵抗。
但以傅长宁对她的了解,应该也只是看起来。
冰龙的反击很快抵达,并且极快,极猛烈,整座神凰山在那一刻,似乎都微微一倾。
因为九姮震碎了地下整整几十丈。
唯独避开了赤凤雕像处,也稍稍避了下傅长宁三人在的地方。
红光倾覆,刹那间覆盖在冰龙自身,要随之崩塌下跌的身躯上,将至包裹。
之前一直清爽的,含笑的,带着些许惋惜的少年声不再伪装云淡风轻,咬着牙,“好,好得很……”
她震塌了他的家。
也不愿同他死在一起。
九姮依旧不语,但也没抵抗他将她包裹护住,似要将沉默对抗进行到底。
一龙一凤僵在此地,另外三人只能也跟着僵住,但傅长宁降低存在感了许久,却不得不开口了。
“两位前辈,这里可能要撑不住了……”
被两人来回摧毁,尤其是九姮,地下已经要彻底塌了,刚一直在狂摇。
赤睺对她态度是很好的,虽然在这之前,他似乎先静静打量了她片刻,才开口。
“没事。”
此时,神凰山南面,漫天凤凰树拔地而起,如一场盛大的凤凰花雨降落,无数粗壮的树木原地消失。
接着,神凰山就不再震了。
以凤凰木为骨,凤凰花为泥,这才是这座山的真面目。
地下也恢复了平静,先前那些破坏都消失了,重回变回赤玄二色。
是默不吭声的九姮,和赤睺在同时出手。
任务完成,傅长宁于是也默默退后一步,不说话了。
赤睺倒像是对她起了谈性,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虽然傅长宁总觉得,是因为九姮不搭理他,他才找的她。
赤睺似乎把她当九姮的弟子传人看待了。
眼见赤睺从问修为来历,爱好亲族,接着要问到祖宗十八代,她终于没忍住打断。
自然,是用的赤睺感兴趣的话题。
“前辈是否好奇,是谁把两位前辈遗体挪回的神凰山。”
赤睺原本一连串的问题一停。
与此同时,傅长宁感受到一股幽幽的寒意,悄无声息逼近了她的脖颈。
原来您在啊。
傅长宁试出来,立马闭嘴了。
转而是赤玄二色又开始暗地里较劲。
终于,在某一次,赤色试图将红光逼进冰龙身体,九姮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做什么?!”
赤睺少年似的嗓音含着笑。
“想听听你的声音。”
九姮不语,已听到他似笑似叹地道,“九姮。”他问,“你怎么还没死呢。”
九姮原本想出口的话,便收了回去,神色一冷,再不开口。
又是长久的僵持,似乎要到地老天荒,傅长宁实在搞不懂这两人在想什么。
“她已经死了,和前辈您一样死了。”
赤睺一顿,接着笑着问。
“你确定?”
“确定。”
如果一开始还不确定九姮到底死没死,复没复活,之后和九姮的交谈过程中,已经很明显了。
真没死,怎么可能把双目之一送给她。
到赶她们走的时候,更是显露无遗。她问九姮还能不能再见,总不至于是真的为了再来一次机缘。
“还有遗体,您难道不清楚,是谁挪回来的么。”
九姮都那个反应了。
傅长宁不懂两人的缠缠绵绵,欲语还休。除凤衔也不懂,只是他没傅长宁那么敢说,这会儿跟着附和点头。
除欢凝倒是想说些什么,咽下去了。
算了。
这俩看起来从冰龙那得到的是机缘,而非危险,如此,对方应该不会恼羞成怒。
九姮确实不会恼羞成怒,这是事实,她从不为事实生气。
只是她也不愿开口同赤睺解释。
当年赤睺先死,她后死,两人一同亡于战场,死前,她想起赤睺曾对她介绍过故乡的凤凰花,拖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山海境。
她确实见到了凤凰花,如赤睺所说的一般美丽。
但神凰山凤凰已经死尽。北溟冰夷一族亦然。
天大地大,她却忽而陷入了巨大的空茫。
那股情绪直到今日,依旧纠缠着她,她不愿承认,也无法言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
赤睺依旧带着笑的语气,九姮却反应冷漠。
两人曾无数次想置对方于死地,甚至赤睺和他爹娘就是她亲手杀的,她对于赤睺恨她,毫不奇怪。
“你送我一个惊喜,我也想送你一个。”赤睺语气温柔地说。
赤凤身上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红光,如漩涡,将所有人卷了进去。
傅长宁在进去的那一刻,就认出来了,是九姮在族中一鸣惊人那次的大殿。
九姮语气极冷:“你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很遗憾,有件死前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
傅长宁很快意识到了不同,这似乎纯粹只是一段记忆,自然,是令九姮痛苦后悔过无数次的记忆。
在兄长上晏和其他族人死去的那些年,九姮曾无数次自我诘问,当初为何要伪装出那个骗局。
为此,执念不得解脱,在记忆中不断轮回,无数次亲眼目睹、承受痛苦。
傅长宁心中困惑更深了,赤睺中途当真一直没醒过?还是说,九姮从前告诉过他这个事,所以他也知道这是九姮身上的软肋,故意来看她痛苦的一面?
显然,九姮也是这么想的。
她脸色冷漠到极致,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又一次走向自作聪明,去犯蠢,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的未来。
没有傅长宁干涉的真实人生里,那个骗局的执行者,是她自己。
只是她曾无数次幻想不同的局面,不同的结局,于是在轮回里,执念宁可以为是有人教唆的自己,也不愿承认,真实犯错的是自己。
终于到了那一刻的时候,九姮内心毫无波澜。
如果这样能让赤睺心中好受一点,她无所谓。
可是,记忆画面里,导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
九姮惊愕地看着画面中,那个真的凭着自己的本事,一鸣惊人的小女孩。
那并不是她伪造的所谓降雨异象,而是真的,在一众年轻年少冰龙当中,一举夺魁,以一人之力,感应整片北溟大地,并对这块大地吐出了一口龙息,年少无知又张狂地宣誓自己是它未来的主人。
她想回头去看赤睺,问他什么意思。
编这样一段记忆,来安慰她?赤睺没有让她回头,少年的声音像是回到了许久之前初见时,很清朗又朝气的语调。
“这是我无意中,从神族那拿到的一段记忆。”
“我想告诉你很久了。”
“不用问我真假,因为……这个问题,是我对你最大的报复,你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
红光覆盖住她的后背,像凤羽温柔的包裹,片刻的动弹不得,似有什么东西融入了她的身体。
与此同时,神凰山外,西面,一只通体赤红的凤凰飞天而起,引吭高歌。
在山巅的梧桐树上停留片刻,彻底化作云霞消逝。
这一刻,秘境所有人抬头,望向西面。
他们好像听见了,一声清脆高亢的凤鸣。
-
记忆画面消失,所有人强制回到冰洞当中。
四周静悄悄,安静得可怕。
冰龙没有再动弹,赤凤也没有,两座雕塑立在那里,像是之前的所有,都是一场幻象。
但三人都心知,不是。
对比起冰龙的晶莹剔透,更甚之前,那座赤凤,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死物。
虽然它本来就是死物。
傅长宁悄没声儿地跪了下来,除凤衔紧随其后。
除欢凝想了想,也跟着跪下了。
这件事其实和她们仨实在没什么关系,都是冰龙和赤凤自己的恩怨,但为了防止冰龙迁怒,还是跪一跪的好。
跪着跪着,身边两个人就又消失了。
但这回,除欢凝没像之前那么着急,她只是叹了口气。
傅长宁不确定自己被抓回了什么地方,总之不是先前那里,她辨认了好久,终于猜出来,这里可能是九姮幻化出的北溟,这里是北溟水畔。
那条冰龙在空中来回焦躁地盘旋。
而她和除凤衔,在地上,幽蓝的水畔,水边是如星光点点的沙砾。
两道人影,在龙巨大的身躯下,显得无比渺小。
但九姮一直在问她们。
“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死之前最后也要刺激我一次?”
“他以为把剩下的真灵渡给我,我就会感激吗?从能再活三天,变成能再活五天?荒不荒谬?”
她好像瞬间从那个冷静话少的九姮,变成了无比狂躁的年轻冰龙,喋喋不休问着相似的问题。
两人都清楚,这些他们不需要回答。
九姮只是需要有人站在旁边听。
“是了,告诉我这是神族的阴谋,是他们为了用我,故意让我背负愧疚,为之而战,这样我最后几天,也要永远惦记着这件事,死也无法摆脱当初的记忆,更无法忘记自己的愚蠢。”
“假的,当然是假的。”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是了,是真的更加好笑,所谓的冰夷一族的希望,未来的真龙,最终亲手导致了冰夷一族的永恒覆灭,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笑话。”
“不是笑话。”
傅长宁突兀开口。
天上的冰龙停下了动作。
傅长宁知道这时候不宜吭声,但九姮算她半个老师,又亲口说了,自己寿命只有最后五天。
如果可以,她希望最后几天,她能够安心。
从这个角度来说,赤睺的报复是很成功的。
但她依旧要说。
“不是笑话。冰夷一族的毁灭与您无关,不是您,也会是别人,冰夷一族总有一天会诞生一条天赋出众到给族人带来虚幻希望的龙。”
“可是诞生了又有什么意义?”
九姮没有迁怒她,她听进去了她的话,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傅长宁说:“对个体,对冰夷一族都很有意义。”
“只是对战争意义不大。”
从域外战场那会儿起,她就明白,战争的胜负,绝大多数情况下,和个体的力量与意志无关。
也许可以说,怎么可能无关,九姮实力很强,而强者可以改变一场战争的胜负。
可若当真有这样一举定乾坤的强者,又怎么会轮到要用战争来决定这一切?
上了战场的,都只是绞肉机器里的一员而已。
傅长宁曾经帮上过一次忙,但她心知,那是时运助她,又有潘月鸣那样的关长,有左玉,刘真人那样的牺牲与辅助。
下次她未必有那般好运。
九姮人生中也许也有许多次这样的好运,但只要一次不够好运,结局就是今日。
九姮没有再说话。
她不懂得这个道理吗?
不见得。
一生都被困在这几场噩梦里的人,有些事也许早已经翻来覆去想了无数次。
只是自己始终不愿醒。
只是固执地,一次次梦回空荡荡的北溟,空荡荡的神凰山。
“还有赤睺前辈,您觉得他恨您吗?”
“当然。”
回答这个问题,九姮不需要任何思考。
“那爱您吗?”
九姮沉默片刻:“也许。但爱恨纠缠,感情消磨起来总是很快的。”
赤睺一直试图刺她,激怒她,她都听得出来。
先前不愿回应,是意识到赤睺的真灵明显比她弱了一截,不想对抗太甚,让他消耗太快。
“可我觉得,他应该是爱您更多的。您先前问我,是不是我唤醒的您,我迟疑说不确定。现在晚辈可以肯定摇头,不是。”
“唤醒您的是他。”
回忆起来,她用镇海鉴时,九姮分明没有反应。
之后之所以醒了,是她试图去拿冰龙的眼珠,激怒了赤凤,这才被卷入九姮的执念轮回,导致九姮复苏。
赤睺当真对九姮这些年的执念困顿一无所知吗?
他拿出记忆,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消解九姮的执念?
“这是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可您心中,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傅长宁都累了。
旁边,除凤衔眼神异样,似乎在说,没想到你还有当月老的潜质,替人分析感情,牵红线。
傅长宁示意他圆润地一边去。
九姮再平静不下来,她也没办法了,以她目前的脑子,只能想到九姮是为了这两个问题抓狂。
好在,这次看起来是有点效果的。
九姮终于不再在天空中盘旋,化为人形,落了地。
“你们离开吧。”
她的语气倏尔冷淡,两人却没什么不高兴,只觉长松口气,接着就被丢了出去。
三人在雕像前再次站定时,听到了九姮冷淡的声音。
“我会为你们上边的同伴解封,出去,不要再来这里。”
“飞仪之精早不在这了,要抢出去抢。”
后一句,让三人微微一顿,而后点头。
“好。”
傅长宁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
冰龙与赤凤依旧死死交缠,说不清是谁缠得更狠一点,正如两人摆脱不了的、爱恨交织的一生。
她心里应该是有点遗憾。
直到听到那声单独的,响在她脑海里的,“再见。”
她脚步一顿,于是同样回了一句。
——再见。
九姮并不在意教了她什么,也不把她当弟子,于是她后来也不再自称学生。但这一刻,她还是默默加了一句,九姮老师。
回到上方时,那些人还没解封,九姮这一点上倒是额外贴心,没让三人成为众矢之的。
傅长宁伪装成跟在后边进来的,另外两人则回到原地,等解封时,便自然而然混入人群。
之后除欢凝更是亲自为傅长宁作保,声称是认识的后辈。
加上有范晚晚认证,其他人便也没对傅长宁的出现,产生什么敌意。
一行人讨论了番方才发生了什么,突兀的冰冻又解封,俱是讳莫如深,后怕不已。
至于剩下的,飞仪之精跑了,这个是事实。
虽然范家女子脸色铁青,但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她和除欢凝虽然闹得不痛快,但也没有平白无故再打一架的道理,就要告辞。
其他人也先后要走,这鬼地方实在邪门,飞仪之精既然跑了,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当着众人的面,除欢凝主动邀请傅长宁一起走。
傅长宁没有拒绝。
其他人都没当回事,唯有那姓荆的女子,看了傅长宁,又看了除家二人一眼。
一行人就此分开。
写得脑壳嗡嗡,但还好,写完了。
大家小年快乐[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