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你去干,我帮你兜着

听完高蔚生的这番话,李北玄只觉后颈发凉,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

他终于懂了高蔚生眼底,那股近乎偏执的狂热从何而来。

这人哪里是在赌新政?

分明是把自己的命,当成了刺破旧秩序的刀。

他当初拿出那纸章程,不过是想借着酿酒坊的由头,巧妙解决债务问题,顺便给安西经济寻条出路。

可高蔚生……

李北玄比谁都清楚。

赢世民在长安的雷霆手段,是天子居于九重宫阙,手握生杀予夺之权,才能施展的狠招。

可安西虽远在边陲,却绝非法外之地。

一旦高蔚生将新政铺开,那些蛰伏在朝堂暗处的世家,定会视其为眼中钉。

礼部的清贵们会用坏祖宗成法的罪名弹劾,户部的老狐狸们,随随便便就能从账目里挑出千百个错处。

更遑论散布在天下书院的门阀喉舌。

只需几句边陲小吏妄图乱制的风评,就能让高蔚生陷入万劫不复。

李北玄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自己写《阿房宫赋》时,不过是文人逞口舌之快。

而高蔚生此刻要做的,却是要在没有天子威权庇佑的情况下,正面冲撞盘根错节的门阀利益集团。

“我这不是递给他章程,是递了把断头铡啊!”

李北玄心底苦笑。

脑中电光火石,几度翻涌的念头,终究化作了一声长叹。

“你赢了,高蔚生。”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黄沙漫卷的安西城墙。

那座曾被数次围困、血与火中幸存下来的孤城,此刻在夕阳下像一枚沉默的铜印。

印在这辽阔荒凉的土地上,不动如山。

“我不拦你了。”

李北玄转过身,语气平静下来,眉眼却像夜色般沉沉,“因为拦也拦不住。”

“你这是拿命在赌。”

他语气里没有讥讽,也不再忧虑,只是认真,“而你既然已经孤注一掷了,我若再劝你退,那才是真蠢。”

高蔚生神色不变,似早已料到他会如此。

但听到李北玄接下来的话后,表情却微微一变。

“不过……”

李北玄顿了顿,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你有胆气不假,但我李北玄难道就是吃素的?一篇《阿房宫赋》被下大狱……本侯也是很有少年意气的好伐?”

“啊?”

高蔚生听到这话,顿时张大了嘴。

活像下巴掉到地上的某只死猪。

李北玄差点没敢看他。

只好背着手踱了几步,像是在整理情绪,也像是在刻意压下什么波澜。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

只听得窗外风沙再起,瓦上沙粒簌簌滚落。

良久,李北玄方才开口:“调我回京的传旨官,还得两三个月才能折回安西。”

“这段时间,你放手去干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却像是一锤钉入心骨,“多的我帮不了你,但章程那一摞,我可以再替你润一润,哪一条可能给你留后患,哪一条容易被人揪错,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回头,我再补个附件条款,借着之前我那份《安西发展方略》……你记得的吧?”

高蔚生愣头愣脑的点了点头。

只感觉李北玄这个人实在是太难懂了。

你说他胆子小,他敢用一篇字眼毒辣的《阿房宫赋》,公然去刺赢世民的小心脏。

可要说他胆子大吧……他拿着这么一份堪称治世之策的章程,却只为了给自己平三百万两的欠账。

分明就是个胆小如鼠的谋士做派。

可现在……

偏偏又站起来了?

高蔚生眨巴着眼睛,感觉好像又重新认识了李北玄一遍。

但李北玄懒得理他这些小心思,只是平静地继续道:“你不是要推新政么?那我也不妨推你一把。”

“反正我那位回长安复命的传旨官,要两三个月才能来,这几个月,我扶着你,你就放开手去干,真要翻车……”

他声音低了些,“你这区区一个小知府的脑袋,本侯八成还是能保得住的。”

高蔚生听到这话,眼圈顿时红了。

不是因为李北玄说他是“区区一个小知府”,是这一年以来,李北玄真的帮了他太多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清官。

守安西那两年,他养过私兵。

朝廷不许,他就私下跟胡商交易,以茶易马,用私盐换武器。

粮饷不够,他就从城中粮铺里暗中调拨账目。

兵甲短缺,他让军器所虚报折损,转手卖给胡人。

甚至有一次,为了拿下一笔运粮生意,他亲自出城见人,跟龟兹权贵勾肩搭背,互称兄弟。

回城那夜,他在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院子角落里嚎啕大哭。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一旦传到长安,是要满门抄斩的罪名。

可不这么干,安西就活不下来。

而安西活下来之后,也有人看不惯他,将他的事悄悄写成密折递去了京城。

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信是随着梁文远一起走的。

得知此事之后,高蔚生以为自己死定了。

夜里跪在香案前写了三封信,一封写给母亲,一封写给前妻,还有一封写给李北玄。

说若自己真被定罪,就别为他声张,莫惹祸端。

谁料那封密折,最后竟被李北玄从梁文远手中截了下来。

而李北玄,直接当场又另外写了一封。

以外地军政皆有失序,非独安西一例为由,硬生生把整件事往边地因陋就简、自主调度的方向引。

还亲自修了一份“事后监管疏漏报告”,将那些兵甲账、粮饷款、盐茶交易,一一分门别类,掩在正事后面。

用一大堆平淡无奇的调度术语,把最致命的罪证,写得跟寻常过账一样平庸。

“这叫一读无事,二读无味,三读才懂藏了什么。”

那日他笑着说:“这稿子,就算给户部看了,他们琢磨不出你到底做了多大错事,只觉得是地方吏治粗糙,要你多学习。”

“老高,你这事儿我说要替你瞒着,就绝对不会让别人拿这个作筏子搞你。”

当时,高蔚生只觉得李北玄够有文采,义气,够讲信誉。

可现在,他又说要替他再润章程,说要推他一把,说……

你去干,我帮你兜着。

高蔚生忽然站起身来,双膝一软,便要朝李北玄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