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太平日子养懒人
李北玄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史书。
那些在开国年间,提着脑袋打天下的功臣后裔,往往在承平之世,反而变成了欺男霸女的纨绔。
这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坏。
是当刀尖不再架在脖子上时,人就容易忘了,自己鞋底的泥是怎么来的。
想到这里,李北玄伸手捏了捏眉心。
想起孔乙己第一次跟着他巡城时,看见路边饿殍竟偷偷抹眼泪。
却还要硬装硬气地说:“这世道该杀”。
那时,那混子眼里有火,知道什么叫怕,什么叫耻。
可现在呢?
大乐坊的暖香熏软了骨头,赌桌上的骰子声盖过了哭声。
他竟能光着屁股在坊里撒野,以为这就是体面。
“太平日子养懒人啊。”
李北玄轻声叹了口气。
封建王朝的兴衰,总逃不过周期律。
多少盛世毁于小节?
春秋战国时,齐国田氏代姜,本是从底层崛起的新贵。
初期田氏家族励精图治,通过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惠民政策赢得民心,可当齐国坐稳东方强国之位,田氏后裔却逐渐沉溺于奢靡。
齐宣王大兴宫室,耗费民力修建华丽的渐台,终日与宠臣饮酒作乐,对百姓疾苦不闻不问。
贵族们攀比成风,穿绫罗绸缎,食山珍海味,将先祖积累的贤名与威望一点点消磨殆尽。
最终齐国在秦国铁骑下毫无还手之力,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再看西晋。
司马氏篡魏后建立晋朝。
西晋开国之初,本有机会开创盛世,可贵族们却迅速腐化堕落。
石崇与王恺斗富的闹剧令人瞠目结舌。
石崇用蜡烛当柴火烧,用丝绸铺设数十里步障。
王恺则用糖水刷锅,用赤石脂涂墙。
他们在奢靡中炫耀财富,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贵族子弟们崇尚清谈,空谈玄学,对治国理政毫无兴趣。
整个西晋王朝在这种腐朽之风下,国力日渐衰弱。
最终国祚绵延,不过区区五十一年。
或许……
或许该拿孔乙己做个出头的椽子,想办法把安西给整顿一下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安西的新政就像刚发芽的幼苗,一场春雨能让它破土,一只害虫也能让它夭折。
孔乙己或许不是有意为恶,但他的堕落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承平年代最危险的病灶。
当既得利益者开始轻视“小节”,当权力与安逸腐蚀了敬畏之心,再严明的律法也会变成一纸空文。
李北玄注定在安西待不了多久。
等京城的使臣一来,他就该回长安做他的闲散侯爷了。
他不能在临走之前,再给安西埋这么个隐患。
想到这里,李北玄叹了口气道:“去把孔乙己叫来。”
高蔚生一愣,刚要起身。
却见李北玄摆了摆手,疲惫道:“算了,别叫了,你……你让冯威带他去刻碑吧,碑不刻完,不准回来。”
孔乙己立过功。
安西纪念碑上,有他孔乙己的大名。
让他自己去刻,也是让他好好瞧瞧,那些碑刻在石头里的字。
让他自己看看,他对不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军民百姓。
他一个在瓦子里赌钱,输了还要光屁股耍赖的混子的名字,配不配跟他们站在一起。
“……是。”
高蔚生抿了抿嘴,转身离去了。
而孔乙己被冯威从坊中叫走时,还在赌桌上跟人吵得面红耳赤。
“我那副是顺子!你眼瞎啊——”
他刚吼完,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牌摔出去,就被冯威一把从背后薅了起来。
“走吧。”
冯威也不多废话,抬手把孔乙己那半搭在桌上的胳膊扯下来,往怀里一按,像拎鸡似的就把人往外拖。
“哎哎哎,干嘛呢这是?我又没赖账,这回我赢的!”
孔乙己挣扎着回头,还朝着牌桌喊了一句:“赵老五你等着,这一把我记你头上!”
而冯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路将他拎到坊门外,才冷冷开口:“都护说,让你去纪念陵园。”
孔乙己一愣,嘴里正骂着“你大爷的”。
听到这话一下子噎住,整个人愣在了夜风里。
纪念陵园?
他不是没去过那地方。
那是李北玄力排众议,在安西中心建造的陵园。
安西纪念碑就立在那里,六丈高的石碑,密密麻麻的,都是死人的名字。
是那些为守安西而死的人。
他虽然没死,但“孔乙己”这三个大字也在其中。
那是李北玄亲自让人刻上去的,说是“有功者皆铭”。
侯爷叫他去陵园作甚?
孔乙己刚想发问,但手心却突然一凉。
低头一看,发现冯威往他手里塞了一把锤子,一柄刻刀。
随后瞥了他一眼,冷声道:“都护说,碑不刻完,不准你回来。”
为什么?
为什么让他去刻碑?
孔乙己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抽了抽,想说点什么。
但此时风一吹,孔乙己脑袋一麻,顿时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脂粉香,酒臭,还有那股子多日没洗澡留下的腥味儿。
顿时,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嗓子一下子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良久,他才低下头,半垂着手,跟在冯威身后走了。
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喊。
天色已黑,坊外灯火稀疏。
夜风卷起孔乙己的衣角,吹得他一身酒气都散了。
到了城中央,冯威把他领到碑前。
那上头已经刻了七百多个名字,有些字还残着刀痕,有些石粉还未清扫干净。
“这块碑上,一共该有一万一千三百四十四人。”
冯威顿了顿,把凿子和锤子往他怀里一塞,“你刻吧。刻完才能走。”
孔乙己双手接过工具,低头看了眼石碑上的名册。
“陈金宝、马一刀、李成……”
这些名字他一个个都见过。
有的还是他亲手送进城的,有的在临死前,喝过他塞的一口水。
他的手开始发抖。
可他没再说话。
只是跪下,在碑前坐了下来,抬起锤子,低头凿下第一刀。
石屑飞起的一瞬,他好像听见那年城头鼓声震天,李北玄披甲立于风中,对着众人高声喊道:“誓与安西共存亡!”
他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锤子,比酒杯沉多了。
夜越来越深,冯威已经走远。
孔乙己咬着牙,一刀一划地刻着,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