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看来还有碧树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沙粒扑在石碑上。

孔乙己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单衣,袖口还沾着胡女的胭脂。

好冷。

孔乙己摸了摸腰间。

却发现,他的酒壶早被冯威拿走了。

此刻唯有刻刀和石碑与他相伴。

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碑面上,与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叠在一起,像是被钉在石头里的亡灵。

“王二柱,九岁……”

孔乙己念着碑上的名字,锤子突然停在半空。

他记得这个孩子。

当初他给李北玄办事的时候,王二柱是知府衙的小厮。

西域联军打来的时候,他还护过王二柱一段时间。

这个总在灶前偷肉的小子,临死前塞给他半块烤饼,说 “等打完仗,想去长安看花灯”。可现在花灯还没开,人就变成了碑上的一道刻痕。

孔乙己喉咙发紧,猛地砸下锤子,却不小心凿偏了,“柱”字的最后一笔歪得不成样子。

他盯着那道歪斜的刻痕,眨了眨眼。

突然扔下锤子,用袖子猛擦眼睛。

石粉钻进袖口,磨得皮肤生疼,却比不上心口的钝痛。

他本以为……

他是真的本以为,自己不过是耍了个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他现在是吏,就算他那天被纠察当场抓住,被记在月报上,呈到李北玄的案桌上,孔乙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他就是个给李北玄看场子的,赚钱的。

就算行事混不吝一些,李侯爷多半也不会真拿他怎么样。

可被冯威带到陵园,待到碑前的时候,孔乙己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飘了。

世道逐渐平稳,让他开始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用李北玄的信任,用袍泽的鲜血换来的太平,去赌桌上豪掷,去大乐坊买醉。

把体面二字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他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是这城墙下的一块砖。

也曾在硝烟中咬牙坚持,也曾有过那么一丝丝的血性与担当。

碑上的这些人,用命换来了安西的太平。

而他,却在太平里把命活成了笑话。

“对不住,对不住……”

他对着石碑连连磕头,额头撞在沙砾上生疼。

等磕完了头,又重新抓起刻刀,一个一个慢慢地在上面刻字。

望着碑上的名字,孔乙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不配与他们比肩。

……

又是一日天亮。

风停了,沙也静了。

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紧接着,是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还有早起的小贩吆喝着“炊饼、热粥”的模糊声音。

安西城,这个曾经在战火中飘摇的城池,在无数人的牺牲下,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充满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孔乙己踉踉跄跄的从碑前站起,连滚带爬的往都护府里走。

酗酒、熬夜、长跪。

孔乙己现在都快昏过去了,脑子也不灵醒。

但他现在特别想去见李北玄。

想对李北玄说,让他把自己身上的差事抹了,官贬了,就让他……那什么?怎么说来着?致仕?告老?

反正这个官,他没脸再当下去了。

只是纪念碑上的名字,他舍不得抹。

孔乙己乱七八糟的想着。

可到了都护府门外,却被人给拦住了。

拦他的是冯威。

见孔乙己一脸憔悴悲苦的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挑了挑眉。

昨夜侯爷叫他去抓孔乙己的时候,还对他说过一段话。

说让他盯着孔乙己。

如果他第二天来都护府,那就再继续盯着他。

如果他第二天没来,那就直接把他的官抹了,在给他五百两银子,保他下辈子吃喝不愁,但终生不许他再靠近都护府半步。

冯威听得半懂不懂。

但如今看孔乙己确实来了,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孔大人,来都护府作甚?”

孔乙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苦笑一声道:“冯将军别叫我什么大人了,我想……想求见侯爷。”

“唉~”冯威搓了搓手,笑眯眯的说:“侯爷养伤呢,你有事跟我说呗?”

孔乙己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不瞒冯将军,小人此次求见,是想请侯爷……革了我的职。”

冯威闻言,又是一挑眉。

好像明白昨天李北玄为什么要那么说了。

侯爷八成是想看看,这小子还有没有碧树吧?

现在看来,还是有的。

“唉~那可不行。”

冯威还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道:“你当咱们安西的官儿是菜市场的萝卜,说拔就拔?”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啥呀不是,赶紧回去歇着吧,侯爷特意交代我了,等你回来就给你放三天假,好好洗个澡,去去晦气,第四天赶紧回去上工,侯爷还指着你给他捞钱……啊,经营呢!”

孔乙己听见这话,顿时哭笑不得。

但听见李北玄还要用他,心里那股酸涩感忽然涌了上来。

原来侯爷还没打算放弃他,原来那座六丈高的石碑上,还有他的名字。

“冯将军……”

孔乙己喉咙发紧,刚想说他不配。

却见冯威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不带讽刺,也不像刚看见他时那么调侃,反而显得很郑重。

“孔乙己,看在大家同为侯爷办事的份上,我劝你一句。”

“碑文上你的名字,是侯爷主动提议给你刻的,现在也是侯爷给你留的。”

“但往后,你的名字要是再出现在赌坊账上,怕是……真的就要被凿掉了。”

听到这话,孔乙己的手猛然收紧。

“……多谢冯将军指点。”

“嗯,回去吧,好好休息。”

冯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乐坊的账还等着你盘呢。”

“在下告退。”

孔乙己回到家里,大梦一觉,已经两天时间过去。

醒来后,他还是一头扎进了大乐坊。

不过没去赌坊也没去瓦子,而是盘了一天的账。

等交完账册之后,孔乙己就带着凿子和刻刀去了陵园,跟着工匠、民夫们一起刻碑。

孔乙己刻的字难看,但没人怪他,李北玄知道之后,也没言语什么,只是随便他去。

于是孔乙己这么一刻,就刻了整整一个多月。

说来也巧。

玄奘一行从焉耆回来的时候,纪念碑刚好刻完。

六丈高的纪念碑,沉默的矗立在了安西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