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秘密是要靠自己发现的
赵昌对和秋仲进行的探讨抱有期待。
凡是有用的人,他就没有不期待的。
从文章内容来看,秋仲意在分步削弱楚地方贵族的影响力,这恰好是接下来几年的主要倾向。
秋仲在文中简要从军事、经济、文化与社会工程方面提出了威慑、打击、解构的建议。
赵昌想要就其中的几点进行仔细讨论。吃完饭玩玩康,他收拾收拾就去赴约。
以他对秋仲的外貌预想,这该是个文化人。见面不出所料,看上去就很学识渊博。
假如人有气质一说,从第一印象来看,秋仲是和气的,双眼天然有些弯起,即便不做表情,也像是在微笑看人。
这是一张很容易就能刷出对方好感度的脸。
“我听说在因张良行刺而开展的清查中,你家中积蓄的财产被尽数收走,现在是寄居在友人提供的住处,你心中会对此有所怨怼吗?”赵昌好感确实提高了一点点,赏心悦目的外貌就是有这种作用。
但这不妨碍他一开场就问出堪称尖锐的问题。
在见面之前,秋仲既然人在咸阳,当然要接受基本的背景调查。
调查结果显示这个人身份有点不一般,不仅是六国遗族,还被牵连过。现在过的生活不能说是凄惨吧,但也根本比不上以前。
秋仲略有意外,但不觉得过分,思索后,答道:“我曾经也对自己的经历感到不解……”
他在委婉地表达:没有生出过怨怼这是不可能的,莫名其妙被抄家肯定会不开心啊。
“……但这也是我开始研习的转折。”
正是因为家里没钱了,过不了以前的日子。他只能扔掉其他废钱的爱好,闲来无事靠脑内幻想度日。
先前读过的书、见过的人、听过的话、观察到的现象……
慢慢在大脑中整合。
消磨时间的方法变成了静坐沉思。将虚浮的营养沉淀下来,化为切实的基础。
他也不再是多年前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逐渐变成了现在这样和气沉静的样子。
“失去的财产总有再次获得的机会。而我对于将来的思索……是无价的。”秋仲说。
这几句话翻译在赵昌脑中大致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尽管我受过委屈,可我也因此在修习自身上获利。更凭借着这些走到了与你相见的程度,我失去的身外之物很快就会回来,之前的经历又能算得了什么。
“您这样的开阔心胸真是让我感慨。”赵昌对这回答比较满意,致歉道,“恳请您原谅我先前的冒犯。”
别的不说,就冲他刚才听到问题后面色不变,这就是个有气度的人。
“这并不是冒犯。您会对我有所疑虑,这是正常的事情。”秋仲表示理解。
大致解决了一个身份背景问题,通过几句交谈达成共识。两人便开始就秋仲自荐书中的内容进行探讨。
“在读过您的见解后,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详细了解,于是邀请您前来相见。”
秋仲点头:“我愿意为您仔细解答。”
“太好了。”赵昌挑出他在社会工程上的建议,问道,“对于您所提议的各方迁徙的论述,能否给出更为精密的分析?”
秋仲提议的迁徙与秦国之前做的略有不同。
他建议把楚贵族迁到边缘地区切断他们的地方势力,与此同时再向楚迁入富商改变经济结构,再移入平民加强军事和行政控制。
秋仲思索片刻,回答:“陇西干旱高寒、巴蜀是封闭的盆地、辽东在苦寒的边陲,这三处差异巨大,将楚氏族外迁至三处,使他们失去熟悉的生存环境。
“他们依赖的稻田种植、舟船运输、温热气候在那里会失去效用。”
从地理上来说,跨越气候带进行迁徙,是他想要物理隔绝贵族的根基。
“楚地贵族大多掌握漆器、铜矿、丝织产业,将他们分散到不产漆树、不生铜矿、不宜桑蚕的地区,能够迫使他们把家产转化为普通的土地资源。”
从经济上来说,此举用来切断他们的产业链,分割他们的经济资本。
“同时五户抽一,每迁徙五户氏族,留有一户在原地作为质族。”
反正不可能都迁光的,总归要留下些,不如给出明确的规定,破坏宗族的完整性,制造迁徙者与留守者的猜忌链,打散宗族网络。
简单讲完迁出的人群与目的,秋仲再继续说迁入人群。
首先是商户。
“邯郸以冶铁见长、临淄的主业是盐业、陶邑多出行商,让这些豪商入楚,占领原本贵族的经营……”
从经商角度,挤占本地生态位,打破楚贵族的垄断体系。
让擅长远程贸易的商贾们瓦解贵族对当地市场的掌控。
“还可以在衡山、南郡等地设立新的贸易中心,吸引民众汇集。”
这片地方传统
贵族的势力薄弱,如果原本的计划行不通,就用它当作突破口,进行市场空间的重置。
一旦新的商业中心形成,就能对旧贵族地区造成冲击。
让贵族因经济失血进入权力萎缩。本质上来说,非常贴合当前秦国主推的部分政策,可以与易市开商的进度叠加,一同配合推进。
移出贵族、迁入商户,这两项更像是在各方面互相补上缺口,而秋仲对于平民的迁徙建议,就不是以“补缺”为核心构建的。
秋仲道:“在邾县、寿县、广陵三个县城建立屯垦地区,迁入屯民。”
以三地作为核心枢纽,建立联动的防御网。
“邾县在江水与汉水的交汇处,用来切断江汉平原与江东的联系;寿县卡住淮水咽喉,阻断楚贵族北逃的通道;广陵监视东海盐场,加强对吴越地区的控制。”
这不止是填补人口的空缺,还是在楚地嵌入战略支点。
平民作为屯垦团,不仅能够生产粮食,还能在这些关键位置形成军事据点,防止贵族反叛。同时,让他们的生产方式打破原有的经济结构,分化当地社会,促进秦文化的传播。
向江淮地区迁入关中贫民,是集军事防御、经济重构、文化渗透为一体,构建出的一个更精密的战略系统。
赵昌看中的就是他的这一点提议,因而将相关问题挑出来,率先询问。
其他的不管是流官的制衡、军功爵的渗透、楚简的改造、江河水师的布防等等建议,虽然全面,但暂时不能让他升起了解的欲望。
因为他早就考虑过类似的想法。
唯有这一点不同。
“您的远见卓识让我叹服。”赵昌先夸再说,“那么,对于具体执行的方法,您可以给出参考吗?”
一个人有战略意识,但这不代表他就完全能用,具体是不是实干家,要看他对落实工作的把握。
执行措施,秋仲没写。
他对此的回答也会影响赵昌将来如何去使用他。
空想的指挥官可以询问策略框架,却不能直接放手坐镇主治一方,至少要先培养出对应的能力才行。
现在才是问到了秋仲没有事先准备过的地方,他认真思考,答:“在迁徙贵族的时候,先迁走他们的核心宗族,过几年后再迁离旁支姻亲,最后则视情况考虑迁移依附的人口。”
这种分批次的波浪式迁徙可以避免突然真空导致的地方动荡。
“在不同的路线中,防止他们互通消息。陇西路线走武关道,经南阳盆地,巴蜀路线逆江水而上,辽东路线陆路转海运……
“关中贫民迁入后,屯垦的新田先免除赋税,之后几年允许屯民召家族成员迁入,扩大规模,并让他们与楚民通婚。可以给出其他措施鼓励,如在江淮垦荒三亩,换取家乡亲属免赋一亩……”
赵昌开开心心地听,他不需要秋仲立刻就考虑周全,只要达到及格线就好了,以后可以慢慢培养。
因为战略意识才是最难得的,其他都是附加物。
——
淮阴。
刘邦送韩信回家去了。
李智也告辞程数,和项籍缀在后面。
“到底出什么事了?”小项能感觉出不对劲,但他不知道具体情况。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继续隐瞒的必要。”李智躲在他后面,远远看着前方快要消失的人影,“你听着就行。听到内容就告诉我一声。”
项籍皱眉,发挥自己超强的天赋,鬼鬼祟祟地跟踪听墙角。
老刘和韩信走着,还是那么沉默。
往常情况下,刘邦会配合着保持安静,因为他知道韩信不需要用交流缓解尴尬,这小孩根本不会尴尬,少说两句还能省点口水。
但今天不一样。
“信啊……”刘邦深沉地开口。
韩信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抬头看他。
“恐怕我很快就要去越地了……”刘邦的声音中带着愁思。
韩信不解,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战场啊,总是充满了危险。”刘邦叹气,“越地潮湿,满是虫蛇,比这里要可怕得多,我真担忧自己一不小心就在那里丧命。”
韩信沉默,又点点头。
项籍偷听:……这老翁在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讲话了?”李智问。
“他说他怕自己要死了。”项籍转述。
“哦~开始了,那就继续听着吧。”李智满意吃瓜。
远处,刘邦忧郁仰天,道:“我这一生没有什么作为……不曾成家,也没有个子嗣传下……”
韩信正在用自己贫瘠的情商搜刮安慰的言论,尝试组织语言。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刘要对自己说这些,但是凭借着他们相处好几月的情谊……
韩信愿意做一个可靠的小树洞。
刘邦低头弯腰认真托付:“如果我不小心在越地丧命,将来……能
请你为我立个衣冠冢吗?以后请多来看看我。”
偷听的项籍反应半天,大为震撼,猛地回头看李智:“……他想做他父亲?!”
把自己的身后事托付出去,希望人家将来为自己立墓祭拜。
这和哈哈大笑之后说出“来做我儿子吧”有什么差别啊!!
李智闻言,顿时弯腰无声大笑,忍得一抽一抽的。
韩信听清楚要求,宕机:瞳孔地震.gif
项籍躲在树后看来看去,人都麻了,低声催促:“你不要笑了,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秘密是要自己发现的。”李智一本正经,“那是他的秘密,所以我不能替他告诉你。当我有一天意外发现了你的秘密,我也会为你保守住它。”
“那你现在怎么带我偷听了。”小项都懒得吐槽。
“因为他允许了啊。他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我还有什么为他隐瞒的必要吗?”李智揣袖子,前倾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可惜他五感上的天赋比不过项籍,只能远远望着人影。
韩信已经缓和回来,板着脸,道:“如果你需要,不如让项籍帮忙。”
他肯定能为你收尸的。
“他啊……和智的关系更好……如何能顾及上我呢?他根本不在意我。”刘邦唉声叹气。
小项拳头硬了:“说我坏话……”
李智于是道:“好了好了,我们不用听了,可以走了。”
“为什么!我要揍他!”我要铁拳出击!
“哎呀,坏话就是说给我们听的啊,我们在这跟踪总归不好。现在你也知道大致情况了,就不要过多介入别人的私事了。”
项籍一想,勉强认同,心中愤愤,放开树干,说不听就不听,把李智也拽走:“他什么时候抱着的这种心思?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在我说你笨之前不久吧。”
项籍想起之前的事,都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无语:“……那他怎么现在才说出来。”
“大概是因为相处的时间足够,现在提出,已经不会让韩信非常激烈地抗拒。也是因为东瓯的危险,让他担忧自己未来的安全。更是因为公子对他们发出向咸阳的邀请。
“如果他们可以到陌生的地方去,开启新的生活,就不会受到邻里流言的骚扰了吧。”
两人离开偷听的地方。
韩信冷着脸把老刘甩下,自己往前走。
但短腿扑腾得再快也没啥用,刘邦稍微跨两步就跟上来了。
他悲伤地说:“你厌恶我了吗?嫌弃我了吗?终究还是不愿意帮助我吗?啊,对啊,毕竟我出身低微,身上还没有官职……”
啊不对,不小心又忘了我还是个官。
刘邦飞快改口,继续悲伤:“……身上只有个普通的官职,区区谏议大夫,也帮不到你什么……”
“你好烦。”韩信皱眉,继续闷头往前走。
哼!臭不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