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咸阳颇有蹊跷
为保证越地前线的安稳,在攻越作战计划第一阶段完成之前,对楚的那一系列举措不会立刻全面实施。本文搜:狐恋文学 xhulian.com 免费阅读
以免动荡不安,造成后方不稳,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但书面上的规划设计可以准备好,时机成熟,直接推行。
譬如,南方各郡,尤其是江淮平原的郡县,郡守、县令正在按要求统计、总结辖区内的豪族,将信息层层上报。
上报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每族有多少户在官府登记存档,族中主支、分支各有多少,从事什么生计,有多少小门户依附……
以便咸阳根据信息商讨,制定具体的执行框架。
第一批要迁走谁,又要引去谁,填补缺失的生态位。
将来把框架下发,再由当地主官执行。
地图上没有标明每一个县城的名字,这图不够大,看的只是轮廓山川。
但不妨碍赵昌在脑中自动将那些郡县点在对应的位置。
他老早就在坚持不懈地搞楚国。如果记忆能够用实体展现时间的流逝,那他脑中对于楚的存储信息早就被他盘包浆了。
安静的房间内没有交谈,只有最悄然的呼吸。
一人站立盯着地图思索,另一人坐下垂目沉思。
好在大脑的想法不能具现化出文字,更不会发出声音,不然飞快闪过的词句能够爆炸喷涌挤满房间,将这里堵塞得水泄不通。
嬴政也在盘自己的逻辑。
比起感情用事,在大部分时候他都将自身的逻辑链条放在第一位,有序地制定策略。
他所遵循的不一定是社会公认的道理,但一定是他自己认可的规则。
赵昌有做计划的习惯,嬴政当然也有。一个计划狂魔想接近的只会是另一个计划狂魔。
通过大大小小的计划掌控自己身边的一切,让它们井井有条。
需要什么、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将所有东西列出来,一目了然。
再在其中留出可变动的空间,做一点备用方案,一步一步地啃掉面前的阻碍。
当前这段短暂的松懈,对嬴政来说就是计划中可变动的空间。
用来思索自己的想法。
方才他在对话中传达的是:人生的意义在于设立目标并完成目标,从中获得成就感。
但这次的目标是他无法完成的,他又不想轻易放低要求。这让他变得停滞不前。
于是儿子在认可自己想法的同时,表达了另一种态度:人生的意义还在于拥有身边的每一个瞬间。
嬴政可以理解这种观念,但不会全然认同,他只会从中抽取出他想要的那一部分。
他很肯定,对将来的规划是没有错的。错就错在年纪,也错在从前的习惯。
之前几十年中,定下的计划都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让自己得到结果,再开启下一个。
但是这次的计划是未完成状态,而且对自己来说,很有可能永远是未完成状态。
不能亲自为它划上完美的句号,这实在让人内心不畅快。
可是又不能不做。
一方面在试图摘取结果,继续展望未来;一方面理性在不断提醒,要着眼现在,做好眼前的事情,不要强求结果。
两条底层代码相互冲突,总是左右互搏。
但他好像找到了另一条可以卡的bug,沟通两者,让它们用奇怪的方式运转起来。
把自己对结果的渴望缩小、转移,从未来挪到现在,再去精准地微分计划,以便得到动力的回馈,同时保证长远的大方向处在正确的角度……
嬴政在心里修修改改,找到了再次推动自己的方法。
他本不必做到这种程度,他早就可以沉迷在奢靡的享受中。
但是不想停。
不想停。
想要继续前进。
不管怎么样,都想要继续往前。
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还有很多道理没有想通。
不想放纵自己原地踏步,要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为止,直到人生的终结。
从前他会为不甘的经历而奋进,从负面的挫折中获得挣脱的原动力。
但实际上,进取的渴望已经超越了所有的嫉妒、愤恨、不服、厌恶,变得像他生命的呼吸,随着躯体起伏。
在黑暗的过去褪去影响之后,才能看到:
没有那么多理由,他只是想要向前。
活一天,就想前进一天。
这是从内心深处成长的欲望,永远不会消失。
慢慢将脑中的计划与现实对接、吻合,时不时断连的灵魂终于能无障碍地控制手脚,行动自如。
内心总算听不到艰涩的生锈运转,锈迹斑斑化开,崭新的齿轮又开始飞快转动,带来无比的畅快。
“呼……”嬴政深深地、深深地呼出绵长的气息,像把积攒在内心的纷杂
思绪尽数扔出,浑身变得轻松许多。
赵昌听到更沉重的呼吸声,也从自己的脑内推演中脱离,投去视线,问:“您已经想通了吗?”
“嗯。”嬴政颔首,“给我奏疏。”
想干活,肝他个天昏地暗。
赵昌:计划通?
“好的~”他的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嬴政哼笑,看透:“站在那想什么?刚才不去批奏就等着现在是吗?”
“您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赵昌嘴特硬,“我想的事情也很重要的。”
他边说还边麻利地把没拆封的文件往老爹身边搬。
赵昌放下没处理过的奏疏,站直身体相当洒脱,一手撑腰,一手潇洒地抹去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仿佛完成了辛勤的劳动,认真道:“接下来要辛苦您了。”
啊,轻松,突然感觉人生的阳光都明媚了。
“只知道说好话。”嬴政大人有大量,不计较。
他心情正好,处在最想干活的时候,心都扑在工作上,不想向外分神。
赵昌见外面天气晴朗,事情还可以甩手不干,开心地要撤出去溜达,享受自然。
“我没有让你走。”嬴政余光瞥到他快要离开,道。
“我都无事可做了,不能走吗?”赵昌满头问号,停下脚步。
老父亲呵呵:“你将自己的事丢给我处理,还想把我独自扔下,出去玩耍。”
“这怎么就成我的事了?明明都是你之前没做完的事分给我做,现在是物归原主啊。”赵昌不认。
嬴政冷酷无情:“我说的就是对的。我帮你做事,你休想走。”
已经分给你的活,那就是你的。你不想做,我不计较。
但你也别想一个人出去浪,我会觉得不爽。
“行吧行吧。”赵昌揣袖子又回来坐好,“您努力,我鼓励。”
在哪休息对他来说都没有大的差别,只要没有人来找他进行对话,哪怕身旁嘈杂,他都能专心走神。
有老爹在旁边干活,赵昌就用这段时间放松一下脑子,放空思绪。
他安静地坐着,目光有时看向在侍从辅助下唰唰唰批奏的嬴政。
老爹脸上没有什么波动,不熟悉的人会觉得这是心情不佳,毕竟长得就不怎么善良,没表情时还挺吓人的。但现在这反而是在开心。
不需要分出多余的精力戴上面具,处于比较平静且舒适的区间。
赵昌看了几眼,又移开视线,看室内的陈设,看衣服编织的纹路,看笔杆的毫毛……
脑中想的内容也跳来跳去:那个人是在发呆吗?这个反光还挺好看。造的时候用了多久?话说今年的产量怎么样?好像有点饿。我不是饿,是馋。要做点什么……
嬴政肝得沉入,处理积攒的旧事,还有最新送来的奏疏。
读完一封再读一封,这也算是一种激励自己的成就感。
他暂时不会感到疲劳,精神上的快乐足以抵挡住身体的疲倦,沉浸在自己追求的欲望中,并能得到满足,这种快感是无法停止的。
在安静的空间中,时间慢慢走过。
做一段时间,嬴政像是开启了什么防沉迷机制,到了某一个阶段就从中清醒过来。
一味地工作不能提高效率,做一阵休息一阵,这才是最好的方法。嬴政也一向坚持:工作到预设的期限后就暂停去做点别的事。
适当的休息,能让他以更好的面貌去进行下一步计划。
“你在做什么?”嬴政起身,走两步,见到儿子在写写画画。
“给康康写信。”
嬴政茫然一瞬:“……他能看懂?”
眼前的纸张上是大小整齐的墨字,怎么看都是很复杂的一堆文字。
康竟然天才到这种程度吗?嬴政不懂,感到大为震撼。
“他看不懂,但可以听啊。”赵昌又从旁边拿起另一张纸,“您也没说错,其实这才是单独给康康的。”
嬴政看到这纸上画着非常简约的小人画,画来表达很简单的想法。
“康有在认字,虽然认不得几个,但他前些天给我写信了,大概是用描摹来‘画’字,又丑又散,我差点没认出来……”
“写的什么?”
赵昌将刚才看到的信递过去:“喏。”
“……确实丑。”嬴政一入眼,被刺激了一下,表示赞同。
信上只有几个字:十八八叔愚。
特别是后两个,奇大无比,占据了大半张纸。墨迹是浓淡不匀的,下笔也轻重不分,笔画一阵胖一阵瘦。
“康康真是让我伤心。”赵昌唉声叹气的,“他怎么写这个呢?他居然不写想我爱我!”
“……有什么可想你的?”嬴政原本还以为儿子要谴责小孩不够友爱长辈,写信来说叔叔坏话,结果就这?
“您好好理解一下,如果我给您写的信,全都是我和兄长之间相处的经历,别的什
么也没说,您会很开心吗?”
嬴政代入感很强,想到如果自己读过的关怀全都被替换成扶苏的日常:“你和扶苏相处有什么可写的?以后不要写。”
我不想看。
“……但是康康很想我,他只是被我伤到了心,所以没有写出来。”赵昌很理解的样子,“至少他现在过得还好吧。”
嬴政并不关心,只问:“为什么要说十八?”
他有理有据地在心里揣测,这是因为某些人相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小问题。
“其实是两个人啊,还有个八呢。”赵昌没说原委就开始笑,“哈哈哈哈,康这么写当然是因为……”
……
康仔很思念远方的家人,在亲爱的妈妈的劝说下,决定亲自写一点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他不识字,只能靠临摹,画出来还总是缺胳膊少腿的。
精益求精的康康不接受,并扔掉缺胳膊少腿的废稿,重头开始。
他画废了很多次,都没有空出去玩,也没空再想别的事情,一心一意和写信死磕。
八和十八这天搭伙来串门,见到康这么专心,就不捣乱打扰,接过看孩子的重任,待在旁边陪同。
小侄子又画劈叉一次,再废一张纸,正看着废稿,委屈巴巴地瘪嘴忍住让眼泪不要掉出来。
胡亥安慰说:“康康,不要气馁,这些东西没有人是天生就会的,只要慢慢来,就一定能成功……”
康仔眼中的泪水在打转,抬起花脸看着小叔叔。
胡亥和蔼地摸摸他的脑瓜,笑嘻嘻地说:“但你十八叔就是天才!这些字我一看就能写出来哒!”
康康愣住,连哭都忘记了,乌漆嘛黑的小手握紧成拳,争辩道:“骗人!你本来就会!”
胡亥表情严肃:“不错,这些字我确实会,但是就算遇到我不会的字,看完我也可以写出来的。不信你看。”
他说着就拿笔开始丝滑地写字。
康康不可置信。
什么?竟然是这样吗?那我写废的那些算什么呢?算我笨吗?
“胡亥,不要这样……”老八阻挠。
康又转头看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叔叔。
老八认真对康仔说:“他才不是天才呢,康康不要信。”
康点头。
老八话头一转,笑得放肆,手指自己:“但你八叔是天才呀!你随便拿出一个……”
康愣愣地看着他。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很笨,拿不住笔,还写不成字,都没有完全成功过。
叔叔们又那么聪明,两相对比,康挫败不甘心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抽噎一声。
老八和十八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哄。
完了完了,把孩子玩哭了。
“康别哭,别哭呀,我们是在说玩笑话呢!”
“对对对,我很愚笨的!”胡亥连连点头。
康伤心地喊道:“但我更愚笨啊!”
如果你们这样的都是傻子,那我怎么办呢?完蛋了,人生已经没有希望了,呜呜呜……
……
嬴政看完老八附带的道歉书,里面写清了原委,道:“……顽劣。”
赵昌哈哈笑:“他们不是弥补了吗?还带着康一起写字了啊。”
“丢脸。”嬴政根本没眼看。
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小豆丁。
他放下信,说:“阳夏令那里新送来一封上奏,其中提到了一件事。”
赵昌配合询问:“是什么事情?”
“行刺者的父亲在家中暴毙,固陵县卒前去抓捕后发现状况。”
“这和阳夏令有什么关系?”
这俩县虽然是邻居,但也没好到帮邻居上奏的程度吧,还是说在背后捅同僚刀子……或者,固陵的县令不会出事了吧?
还好事情没到他想象的地步。
立从固陵跑到阳夏,被荇送走。这事稍微一查就能发现。阳夏令常方只是写上奏来请罪,把事情揽下,道明情况。
“去越了?这还真是……”赵昌不好说。
杀人偿命,收押最多也不过一死。主动跑到战场上去,和判刑赴死有什么差别。
能活下来,那也是自己运气好本事足。
嬴政评价:“杀人者如果都有这样的自觉,秦国就太和平了。”
他没有什么追究的想法,不仅不想追究,心中还颇为赞赏。
前线就需要这样勇敢的人才。
……
有人在往东南方向赶路,有人在从东南向这里来。
经过一路辗转,韩信终于抵达了咸阳。
但现在好像并不是迎客的时机。
前不久咸阳刚刚经历过骚乱,至今还没有彻底平静。
母子二人带着自己的介绍信找到住处,收拾新的小家。由赵昌事先备好提供,在城市外围,不会显得过于贵重。
韩信
忙了几天,跑来跑去,见差不多收拾完,就按耐不住自己躁动的内心,想出门溜达。
“我要带着那些信件,将它们送给对应的人。”韩信的理由很充分。
他不是孤零零地来到这里。
他身上还肩负着小伙伴们的嘱托。项籍李智都让他带了信,送给在咸阳的人。
韩母见这只是传信,并非上门正式拜访,她也不想去硬攀关系,儿子就可以做好信童,便嘱咐:“记得小心些,不要招惹别人,这里勋贵众多,不晓得背后有多少危险。”
“嗯,我会的。”
韩信扒拉了一圈,决定先送去李智给阿菱的信。一方面是按照背景的地位来,另一方面,陈菱更年轻。
问好路,跑了一圈,吃了闭门羹。他才知道陈菱不在咸阳。
韩信找不到正主,按照李智的叮嘱,打听韩非,准备把东西交给他。
隔天又跑了一圈,在好心路人的帮助下被带到了韩安的住处附近。他在向门童表明来意后,竟然不是由门童收信,而是被带进院中。
韩信深呼吸,把自己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心脏安抚下来,镇定地往前走。
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这里是不是在准备办葬礼啊?
他觉得这不是送信的时机,但前方引路的侍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一路将他带到韩非面前。
“那位偏瘦的就是客卿了。”侍从小声道。
“多谢。”韩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但还是道谢。
韩非身边站着几个人。
他正在听韩安讲话:“只要连死都可以接受,世上就没有我不能接受的事情了。以后但凡有韩人作怪,我就再办一次葬礼。省得我将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诶。谁叫你摆在这的?不好看,往里去。”韩安伸手指挥。
他扭头又对小儿子说:“你要记好了啊,将来我的灵堂,就按我设计的样子来,懂吗?不要给我乱改,难看得很,不符合我的审美。”
“如果您还要办第二次呢?您会变动吗?”韩紫记笔记,认真提问,“那我要以哪一次为先呢?”
那求知若渴的眼神比学习时更专注,更闪亮。
韩安被问住,思索:“不会这么倒霉吧?”
韩人还能有精力搞事吗?不好说。
现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小瞧自己的对手。韩人猛得很,之前完全被国家束缚住战力,韩国一消失,韩人纷纷解放新形态,刺秦基本全靠他们输出。
以后会不会从角落里又蹦出个反秦人才,这真是说不准。
“按最后一次来吧。”韩安严肃脸,提出甲方的需求,“次数多了,如果可以换着来就再好不过了,我想要更多样的。”
最好停灵的时候几天就换一个样,充满新意。
韩紫也严肃点头,继续记笔记:“好的,我一定满足您的要求。”
我就是这样孝顺的孩子!
韩信:……
他观察四周,发现看到的人都特别平静,没有为此感到惊奇的。
韩信让自己冷静一点,想:大城市就是不一样。
我还差的远呢。
韩信镇定地向前,向韩非讲明白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并把陈菱的信转交。
在得到温和的道谢后,韩信婉拒了留下的邀请,马不停蹄地离开,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回到家中,他好一阵都没能平复心情。再隔一天才跑去给项梁送信,给蒙恬送信。
蒙恬最近忙,但听说是小项给自己的东西,来者还是小项的朋友,抽出时间来亲自见人一面。
收下信件后,两人聊了聊。
聊完,蒙恬沉默。
他不知抱着什么心情把韩信送走,只是幽幽叹气。
蒙恬回家对小儿子讲完,充满感慨:“你们这些年轻人将来要遭难了。”
恐怕同辈要被压得死死的,与这样的人生在一个时代,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
“要遭难的是您与兄长他们。”蒙蔚脸上写满了成熟,没有一丝忧虑。
“我是术士,不是武将。”他的声音平静,又莫名拽拽的。
他作为家中幼子,早早转职,不需要为父亲设想的未来而忧愁。不管秦国会有多少天生将帅,他们走的道不一样,没有必要担心他被军事天才掩盖光芒。
蒙蔚自己忽然领悟,在心中记下当前的奇妙感受:这也是我的运在呈现作用吗?
果然如师父所言,我是个修习术法的好苗子啊。
蒙蔚专心内视己身。
蒙恬看着他,心想:……逆子。
“您叫我吗?”蒙蔚突然抬头。
蒙恬发现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丝毫不慌,淡定问:“你也知道是在叫你?”
听到问话,蒙蔚环视四周,逻辑清晰,答道:“这里就我一个是您的儿子吧。”
不是叫我还能是叫谁?你还有别的儿子在这吗?
是哪个呀?
蒙恬感受到这些想法:……
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