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乱七八糟的税制
卫铉令骁果军文武、上党佐官退下,只留上党长史杜皎、郡丞范宏、吏曹崔肇师、民曹卢楷、礼曹张承、兵曹刘永、刑曹薛衡、工曹贾琛、吏曹司沈宽、民曹司魏绪、礼曹司朱桓、兵曹司陈式、刑曹司霍敦、工曹司韩丰。
他向众人说道:“六曹二十四司和原本的三十六曹大同小异,主要是有了上下级之别,今后六曹主官掌管政令和本曹政策制定、审核和贯彻执行;监督、指示、催促辖下四司行事。四司中的某一司要是犯下大错、或者不能按期完成重要任务,该曹主官也要负一定责任。各司司长要是受到恶意刁难,既可以向本管本曹的杜长史或范郡丞申诉,也可以向我说明情况。当然了,我相信大家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其实配上类似御史台、大理寺的机构更好,然而时机还不成熟,卫铉也没有人手可用;眼下也只能让大家相互监督、相互督促了。他敲打一番,放缓语气道:“方才,我只是大致介绍一下,对各曹各司具体职责并未详加说明。稍后,我便将细则交给你们,只需按制明确使命、组建各曹各主司即可。”
“下官遵命。”众人凛然遵命。
卫铉适可而止,转而问道:“今年春粮,亩产多少?”
“在我上党所有田地之中,上等、中等田约的四成五,剩下五成五是下等田。河渠边的上等田土地肥沃、水分充足,一亩产出一石二三的麦子;远一点的地方是中等田,较为贫瘠,一亩有八九斗;最为贫瘠的下等田,只有五六斗。”杜皎思索片刻,又说道:“上党这两年风调雨顺、粟麦大稔;从全郡交上来的租子推算,每年春粮大概在四十万五石左右、秋粮大概在六十五万石。如果把冯氏和贪官交出来上中等私田算上,全郡春粮当有一百三十多万石、秋粮当有二百一十多万石。一年的稻麦约有三百四十万石、粟稷菽亦有五十余万石。”
得知农作物一年的大致产量,范宏喜上眉梢的说道:“在朔、恒、肆、并四州各郡之中,上党郡估计只比太原郡、乐平郡差上一些。恒州所在的‘大同盆地’虽然也很富饶,但是这几年都在打仗,其产出自然无法与太原、乐平、上党比。太守,人均下来,我上党已经很多了。”
“不能这么算。”卫铉摇头道:“除开冯氏和贪官交出来私田,上党一年的稻、麦、粟、稷、菽顶多是一百三十万石,而上党在籍人口有五万四千多户、三十四多万人;平均下来,一人一年约有三石八粮食,如果把朝廷规定的租调、以及官员擅自开设的苛捐杂税交上,范郡丞认为还剩多少?”
“关键是农作物受天气、水分、光照、虫害影响极大,一年的产量未必有一百三十万石。”
“太守所言极是。”杜皎听得深以为然,他说道:“太守、诸位,这些数字乃是按照百姓上交的租子推算,并不是真实数字。而县官、乡里三长收租之时,只会遵照规则收税、只想完成任务,根本不管百姓是丰收还是歉收。遇到歉收之家,他们极可能收走那些家庭八九成粮食;如果收税的人故意刁难,这些家庭已经不剩什么了。”
范宏等人闻言默然。
其实魏朝每个地方都是如此,各地官府不但不顾百姓丰、歉与否,而且为了逢迎拍马、体现自己有多出色,总是夸大其词、把绝收也说成了丰收;然后依律收税、收租。上位者看到规定的税赋按时入仓,尽皆欣喜若狂、加以封赏,完全不知天下百姓早已食不果腹、濒临饿死冻死的绝境。
也许全都知道,但是“它们”总是认为民如草芥,割之可以再生,忘了先贤说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卫铉也知此理,向熟悉政务的杜皎问道:“杜长史,高祖孝文皇帝时的税制如何,如今又是如何?”
“太守,高祖孝文皇帝以一夫一妇为收租调单位,有婚约在身且十五岁以上的两对未婚男女算一对夫妇、家有八个未在官籍的奴仆婢女算一对夫妇、富户家中每二十头牛算一对夫妇……一对‘夫妇’每年交纳帛一匹、粟米二石。”杜皎说道:“看似很高,可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和妇人均可授田,只要满足十五岁以上这个条件,不管是民、还是奴都有田,其中男丁授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一头牛授田三十亩。如果家有四头牛,则能领到一百二十亩,如此一一折算,帛一匹、粟米二石相当低。”
“均田之制的推行,使大量荒地被开垦,耕作技术得到蓬勃发展,同时也带动养蚕、纺织、手工、牧畜、酿造等产业的繁荣。到了神龟年间,我朝虽然内斗不断,但中枢的粮仓、各州官仓仍旧装得相当充实。”
缓了缓,杜皎悲伤的接着说道:“等到局势失控、朝廷鞭长莫及,地方的税制全乱了,一个州如果有五个郡,五个郡所收的租调各不相同;就拿我们上党郡来说,租调各翻一倍,每一季还要一个家庭征收一石粮食。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杂税。乡郡和襄垣郡,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的税制,谁也讲不清楚了啊。”
“改,必须得改。”卫铉霍然起身,毫不犹豫的说道:“别的地方我管不着,但上党,必须得改。”
杜皎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太守,怎么改?”
一时间,卫铉哑口无言,默然思忖起来。
魏朝的租调制、隋唐的租庸调制都是以均田制为基础、以人丁为本的赋役制度,收税的对象主要还是个人,不论对方有多少土地、财产,都要按丁交缴纳同等数量绢、粟米。一旦人口增加、官府无土地实行均田制、土地被兼并,百姓土地不足却又要缴纳固定额度的租、庸、调,人家怎么生存?
比如说某个家庭家有六人却无亩地,你却冲按规律收同等数量的绢和粟米,这不是要人命么?而名门世家坐拥无数良田,然而只须交纳几十号人的,有的甚至不用交。两两相比下来,明显会造成社会矛盾。
史上的安史之乱后,朝廷负担巨增。唐德宗年间,改行杨炎的两税法。两税法颁布以后,比盛唐一年财赋还要多出百万。
两税法最大的特点是改变了以往以人丁为主的赋税制度,只要是有资产、土地的人,都要依照产出上交税赋,使收税对象从个人转到田地等固有资产之上、从普通百姓卖到拥有大量好田却不用交税的大地\/主身上。
此法不仅拓宽征税广度、增加财政收入,而且由于依照财产多少即按照纳税人负税能力大小征税,相对地使税收负担比较公平合理,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普通百姓负担。而一条鞭法、摊丁入亩,无疑更加先进,然而不符合魏朝当前实情,所以从目前来看,两税法更加切合实际。
想到这里,卫铉说道:“今后的田租按产出收,究竟是十抽一、还是二十抽一,需好生核算,至于对方有多少耕牛、耕马,我们都不管。那一匹绢布,仍旧以家庭来算,已婚夫妇都要交,分不分家都要收;未婚的,不用交。”
变异的“两税法”的确还有很多弊病,却比如今奉行的“一刀切”公平。卫铉虽然也知道一旦实施起来,导致官府收入会大为降低,但官府不能以盘剥百姓为荣。百姓获得喘息机会之后,不仅会拥护这等税制,而且在先后对比之下,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为他们着想、谁才是“救世主”。
另外就是按人丁上税的时代,达官贵人和名门世家、地方豪强热衷兼并土地,他们如同是太原郡的佛门一样,为了获得自己的中意良田土地,什么阴损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如果把收税对象从个人转到土地,也能间接的延缓了兼并土地事件的发生。毕竟土地多,则意味着要多交田租。不过土地买卖的魏朝是合法的,若不禁止,土地兼并的现象仍旧稳步发生,而百姓却会因此失去安身立命之本。
念及于此,又补充道:“我朝土地兼并盛行,朝廷又不禁止,从而让地方豪强和富人以种种办法逼迫百姓卖地,但是获得其田地的地方豪强和富人,却不用承担这些田地的税赋,反而继续摁到失去田地遭到驱逐的百姓身上,当百姓无法交纳、无法生存,只有逃亡、只有从贼、只有沦为富户的佃户和奴隶。”
“对于这类百姓,地方官府都是从官籍之上划除,按家破人亡计。然而事实上,他们继续为富户效劳、继续为富户的坐大成患添砖加瓦。可是官府却因此失去税赋、失去口丁。所以今后的上党,不允任何人买卖田地;而百姓只要有田地,日后哪怕再艰难,但好歹活得下去。”
杜皎等人听得大为惊讶:卫铉近来在政务上放权之举,使他们误以为对方不懂政务、不管民生,却没有想到,他居然把问题看得这般透彻。
“说完了,诸位有何看法,但说无妨。”卫铉最后又说道。
杜皎掌管吏、民、礼三曹,在上党的地位如同是隋唐时的尚书左仆射一般;他所兼管的三曹都与民生息息相关,此时说的又是民生,于是便说道:“太守说的税制比如今税制更加公平,起到减轻普通老百姓负担的巨大作用。先不说今后究竟十抽一、还是二十抽一,但是如果按产出收税的话,一定使各县官府压力倍增……”
“那我不管。”卫铉打断了杜皎,摆手道:“乡间出现纠纷基本上都是由党、里、邻三长处理;三长是否公平姑且不说,但正因三长的存在、以及将一切矛盾在内部调解清楚,从而让县官不用做事,所以他们平日清闲得要死、屁事都没有。”
“他们在一年之内,也就春秋两季的耕种与收税比较‘忙碌’。只要过了耕种、收税时节,他们甚至比至尊还要轻松、轻闲、潇洒。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么他们就是严重失职,也没有当官的必要了。”
说到此处,卫铉对刑曹薛衡说道:“薛刑曹,你们的使命与御史台无异;地方官员懒政、不作为等等行为,也在刑曹监督和范围之内。”
“下官遵命。”薛衡是河东薛氏子弟,如果论起辈分,还是卫铉的“世孙”;薛柳二氏如今的利益与卫铉一致,他要是胆敢拖卫铉后腿,即便不用卫铉出手,家族也会弄死他。所以别人也许会忤逆卫铉,可他绝对不可能。而卫铉让薛衡担任上党郡刑曹,除了他本人能力出众,也是因为因为薛氏不会与自己唱反调。
“杜长史,还有疑问没有?”卫铉倒不是故意针对杜皎,主要还是因为眼前这些太过年轻、上任时日太短。
与众人相比,杜皎在上党郡呆了两年时间之久,他比所有人都熟悉这里的情况。
“税赋方面,下官并无异议。此后必定按照太守决策,一一执行下去。课税的合理比例,也能迅速拿出。然而田地买卖方面,交易双方有时是自愿的,太守如今为了让百姓拥有立世之本,不准双方擅自买卖田地,可曾想过如何惩处双方、如何根治?”杜皎顿了一顿,又说道:“只要太守给出惩办的思路和范围,下官定然以此为据,拟出惩治方略。若是没有一个方向,下官委实不知从何做起。”
“令各县县官、三长加以宣传,让百姓们知道出售田地乃是违法行为,将要受到严罚。”卫铉沉吟半晌,接着说道:“惩罚方面,那就严惩买方好了;这是因为有能力、财力购田的人少之又少,只要他们对严刑望而生畏,很多问题不复存在。”
“太守言之极是,下官明白了。”杜皎颔首道。他知道百姓若非到了山穷水尽,是不会出售田地的,也许有的人家为了给家中某个人治病,不得不贩卖田地。但是这类人家其实非常少,便是病患者也不会答应。而最后,哪怕他们卖掉一应田地、家产,实则也不救不了自己的亲人,但是家中更多的生者却要承担失去一切的代价。
再从郡府的高度上说,只要上党境内的八成百姓有田地,因为田地得以生存;那么另外一两成病患即便死个干净,也影响不了大局。
“我的原则便是如此,你们尽快据此定下规矩。”卫铉说道。
“喏。”众人轰然应命。
议完正事,卫铉向杜皎说道:“杜长史,英娥娘子稍后会找你。”
杜皎闻言,连忙欠了欠身,以示自己在静听下文。
“英娥娘子要买下缴自贪官的宅子、冯氏补偿的宅子。”卫铉见众人的神色都变得古怪起来,笑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要是打算把那些宅院据为己有,用不着这么麻烦。”
“英娥娘子非常有钱、非常富有;上党和乡郡、襄垣三郡官府的钱财加起来都不如她多;杜长史只需按照此前定下的价钱出售即可。”
魏朝有权的达官贵人都不差钱,其中的一些人本身并不愿因为蝇头小利而坏了自家名声。可地方官员为了讨好他们,愣是把价值一百的东西说成了一十。而且地方官员为了达到拍马而无形的目的,甚至做了很多虚假数据,使购物者信以为真。
购物者一旦信以为真、一旦买了,日后有人“翻案”的话,立时中招;而他们作为受益者,也无从辩驳。
卫铉熟知个中套路,再加上自己和尔朱英娥既有钱又有物,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钱”坏了自己的口碑。若是有人为了讨好他俩而降下价钱,那么此人,完了。
说到卫铉说得明明白白,杜皎心下松了一口气,行礼道:“太守放心,下官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