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4章 世上诸峰(下)
自黄河往下,雨季的大地或阴或晴。
犹如有一根弦正在这世间的六月悄悄绷紧。
夺取关中,图穷匕见之后,戴、邹辖地之上,从黄河到长江等地的各个通路、关隘开始收紧防御,从北往南的道路与消息,被尽可能的封锁起来。而从关中往汉中,库谷、子午、傥骆、褒斜、陈仓等五条小道都被戴梦微在第一时间封锁,一方面拆除栈道,一方面巩固关防,严防华夏军的意图已然明确。
汉中,局面稍微的混乱起来。
这混乱的情况其实来自于民生——又或者说,首先来自于集散于此地的商户。
时间回到西南大战开始之前,华夏军从凉山杀出,陆续占领大半的成都平原,但对于朝向东北方的金牛道、米仓道通路,一时间却并未急着占领,以至于这些地方当时都控扼在武朝将领以及当地少数民族的头人与土司之手。
一直以来,从这里出川的两道条路,金牛道相对繁荣,镇守此地的司忠显一直以来对华夏军的态度也相对含糊,他未禁商队,甚至对华夏军的抗金态度,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支持,这是华夏军始终希望以和平的态度将其劝说到自己这一边来的原因。然而随着宗翰大军杀来,武朝于巴蜀等地的官员思潮纷乱,原本以为还有劝降希望的司忠显就此投敌,宗翰的军队便顺势从剑门关入蜀,直冲梓州,大战便在这条道路上展开。
待西南大战进行到半途,希尹的军队从东面横扫而来,沿途的大部分武朝官员已望风而降,巴中、镇巴等地就此成为名义上的金国占领区,但由于这一带的地势复杂、道路难行,且居于这边的少数民族并不是很服武朝的投降指令——再加上华夏军在更南边的宕渠等地已有防备,女真的势力,便并未真正深入到这一块地方来。
待到西南大战击溃宗翰军队后,华夏军收复汉中,但并未将所辖的地方过度拓展,纵然往北控扼了由剑阁往汉中的金牛道,但在巴中、镇巴等地的山区,却留下了一块由希尹割给戴梦微的飞地,只是将再往南一点的四川平原通通蚕食。
华夏军这种古怪的心慈手软,令得戴梦微这边却也颇为难受。一方面,希尹将南下掳来的汉奴、大量带不走的地盘、后勤、辎重以一纸文书便通通交割到戴梦微的手上,这中间必然与华夏军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摩擦;另一方面,以力量对比来说,华夏军在当时如果对某个地方有兴趣,拖去几门大炮便能拿下,戴梦微号称今之圣人,如果华夏军当时就咄咄逼人的杀过来,自己这边到底是硬还是软,极难拿捏。
原本以为华夏军会强势占领巴中,控扼米仓道。戴梦微也只能不断地渲染自己为百姓黎民着想的圣人形象,以期待对方打过来时,自己这边能抛过去一些骂名,且不至于太过丢脸,谁知道华夏军始终没有动作,只是派出几个谈判的工作组,督促戴梦微:你既然占了这块地方,就得好好的把商路打开,不许影响了我们西南与天下的自由贸易。
挂在老虎嘴边的一块肉,名义上是自己的,实际上却不知道老虎会在什么时候合上嘴巴。戴梦微心中难受,另一方面,却又渐渐地发现了巴中的妙处。
在此时的武朝天下,道统之争仍旧是一件大事,一些不要脸的肮脏商户或是无耻大族愿意摆明了态度与华夏军交易,为了钱,脸都不要了,那就走汉中过金牛道或是东边的瞿塘峡水路。但对于部分想要钱又想要脸的大族世家来说,巴中便成为了一个极好的贸易选择,一时间,大量的货物由此出入,甚至于戴梦微都将治下养不活的百姓卖做奴隶,大批量的输入成都,由此赚得盆满钵满。
但在整体战略上,为了避免有朝一日华夏军一口咬下时自己的无能为力,戴梦微始终都在努力将自身的势力挪开华夏军的近处。为此他导演了一出叛乱的戏码,让将领曹四龙带着巴中、镇巴等地造反出去,令得这块地方真正成为了一处自由贸易的良港,之后出卖刘光世,进入汴梁,这才让自己稍稍的放下心来,至少华夏军出川不至于第一口就咬在自己脑门上了。
如此的经营与局势,令得巴中、汉中两地成为联通天下的物资集散。但事实上,金牛道、米仓道的运力都有极限,华夏军击溃女真人之后,以优良的格物产品开始广交天下朋友,大量的工人、矿产、粮食则从天下各方输送进来,这使得各条线路的运力每时每刻都处于饱和的状态。
为了应对这样的运输瓶颈,大量的代工小厂、作坊在汉中这边兴起,一些矿产材料输入这边,在作坊里转一圈便印上西南的标签朝各地输出,这令得汉江上头,每一天都有大量的商船聚集。
由于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便成为大量人员、货物的集散中心,此时的汉中街道脏乱、布局拥挤,充满了杂乱却又繁荣的市井喧嚣。
从外地过来的各路人马:乞丐、兵痞、士绅、商贩穿着不同的衣服、操着各种的口音聚集于此,同时,街面上也混杂着从西南出来的各路新儒、老儒,又有留着短发、穿着缀满口袋的笔挺短打的“新青年”的身影。
大概是六月七八开始,肃杀的气氛已经完全笼罩过来。
戴梦微的动作,令得汉江之上的贸易骤降,从长江上过来的各路商船被截留在半途,自汉中出去的商户一时间开不到可靠的关防。
有不少的士绅、富户打通了关系,携家带口从汉江上来,进入汉中城内暂时的休憩,打听着各方的动向。
一些顶尖的商人更是早几天便收到了北面传来的情报。部分未能从汉中发出货物的商户,虽然知道可能要损失一大笔钱,但一时间却也不急着走。他们在城内的酒楼、茶肆当中聚集,碰头的人们商议着外界的动静,每一天,城内叫卖的时事报纸都供不应求。一些人甚至高价购买别人从成都带来的报纸,相互传阅新闻。
人们意识到,一场巨大的冲突迫在眉睫,但身处汉中城内,反倒能够稍稍的松下一口气。
中原沦陷十数载,真正的战乱是何等的情形,大家都是明白的。
人们交换着外界各方的动向,临安的城破,至此已经传了过来,江南并不太平,而乃至于东南朝廷面临的窘境,偶尔也会有人提及,但这一刻,人们最为核心的关注点,仍旧在于:西南的反应。
驻于汉中的华夏军首领,如今是第七军的齐新翰以及作为副手的陆桥山。汉水的商路被截流后,据说陆桥山已经派出使者,到戴梦微那边去抗议,但在私下里,又有各种的说法,道华夏军已经在城市西面清点武器库存、粮草辎重,并且开始整理营房驻地,可能是在等待西南中枢的进一步命令。
也有诸如从总参、人大、甚至主席办“偷偷”流出来的小道消息在地下传播,有说西南华夏军已经在大规模集结,宁毅为晋地的变故震怒,就要冲冠一怒为红颜,杀将出去的;也有说宁先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早已看穿邹旭的谋算,决定按兵不动的;更有说成都上次的兵变已经令得华夏军内部不稳,因此邹旭才抓住时机作乱,如今宁毅与秦绍谦已双双病倒的。各种消息传得热闹,甚至有宁毅一招番天印便能收服邹旭的说法,当然都经不起太多的推敲。
无论如何,西南方面521事件的余波仍旧在军队当中发酵,内部的整风犹在进行,混在这轮天下大乱的背景下,整个华夏无论是第五还是第七军,都肃杀得可怕,没有人敢往外透出太多的讯息来。
大部分察觉到灾祸到来的人们在汉中暂时的止步,等待着进一步的变化,也有少数的人沿着金牛道过剑阁,渐渐地往成都方向过去,不久之后,他们便见证了这片大地上与任何地点都不同的一座城市。
摩诃池附近,安防提升了一个等级,从各地过来的青壮官员陆陆续续的述职,随后接受新的职务,亦是六月中旬,西北、晋地、关中的消息皆已明确,甚至于北地女真的异动,都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一些端倪了。华夏军第五、第七军内部借着521的余波进行了一系列的换防调整,对于华夏军中高层而言,都已经明白这一次西南必定有动作,只是眼下还不知道会是哪一支部队受命出击。
“军队里都在上书了,所有人都在请战……”时间是晚上,吃过了晚饭,彭越云便过来烦正在操场上散步的汤敏杰,由于要说悄悄话,几乎将跟在对方身后的程敏都给隔开。
汤敏杰并不是很爱运动,他受过大刑,身体机能本就不好,如今更加不堪了,三月里再次负伤后,大夫劝他还是保持一些锻炼,程敏过来后,这些医嘱被她所得,便每天拖着汤敏杰出来散心,做做八段锦、五禽戏什么的——跑是跑不动了,是因为他膝盖上受刑时几乎被打烂了,如今走得快些,还会带点瘸。
程敏性格活泼,来到成都之后,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惊叹,工作之余随时随地的在汤敏杰耳边唠叨,汤敏杰倒并不排斥,有时还能附和几句,但平心而论,终究是彭越云这个不靠谱的师弟带来的情报更有信息量。
“……听说陈恬甚至做了六份计划书——六份!我们私下里猜啊,应该是从汉中北击关中的,第四师最擅长的是特种作战,千里奔袭过关斩将,他们最喜欢了……又说这次邹旭在晋地捣乱,用的也是半吊子的特种战法,你说这谁忍得了,这几天军队里的人都炸了……”
政府机关内部,操场上的人不少,人们三五成群的行走奔跑,私下里交头接耳,说的其实也都是跟这次事件有关的讯息。有关于邹旭这次在中原的事情,军中中下层都已经开始讨论,内部已经不需要过多保密了。
程敏从后方探出头来:“我也想去!我也想提报告!”
“我都想去呢,姐。”彭越云没有领导架子,“但是上头说了,我们的工作更重要!”
“屁!”
“是啊,屁!”彭越云看看汤敏杰,又看回程敏,“那要不这样,姐,我给你递申请,好不?”
“哼!”
“保你能去!”
“……算了……我可不是怕。”
程敏瘪了瘪脸,她当然想要出去打仗,但彭越云私下里跟她说起过师兄汤敏杰的问题,还说起对方有一定的什么“自毁倾向”,需要朋友的照顾,程敏自觉相对的擅长照顾人,此时也只好忍住要去战场的冲动。
汤敏杰听着两人的对话,却也摇头笑了笑。
“哥,你来说说啊,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那我怎么知道。”
“参详一下嘛,这事又不犯忌讳,你看现在从这里到我家,甚至排队到张村,路上遇见的哪一个人,不想请战……也就是我,不受待见,现在连请战的机会都没有。”
月初的述职完毕后,没几天,确定了他与汤敏杰的工作仍旧是在后方负责纪检,如此一来,基本与任何可能的远征绝缘了,就是个看家的,虽然早有预料,但随着军中请战的氛围愈发浓烈,彭越云也不由得郁闷起来,私下里偷偷腹诽岳父大人不给自己立功的机会。
汤敏杰摇了摇头:“你都不知道,说明军中还在讨论,同样拿不定主意。另外,你们为什么总瞄着关中呢?关中这么好吗?”
“呃……”彭越云想了想,“五条道到关中啊,而且老邹和老戴这么嚣张,不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再者,打通关中,咱们跟晋地,不就更方便连起来了……”
“关中是邹旭预设的战场,我们为什么非得去那里?”汤敏杰低声道。
“……预设?”彭越云蹙起眉头。
“预设?”程敏也在一旁探头。
汤敏杰看看两人,随后看看周围:“我也只是猜测……回去再说。”
三人穿过操场,一路回去纪委分派的宿舍,打开房门,点起油灯,汤敏杰方才叹了口气,在房间里的黑板上画了简单的地图。
“这件事很好猜。”他轻声道,“当年在小苍河,虽然说得不多,但老师一度呈现出对蒙古势力的忌惮和好奇,这一次邹旭动手,首先勾结的,就是已经拿了西夏的蒙古,与此同时,西府宗翰在云中,东府宗弼在燕京,还是当年东西两路南征的势头,你们看看……”
他在黑板上草率地画出势力图,随后只简单的画了两条线,蒙古自西北而下,宗翰从晋地往黄河。
线条在关中汇集。
“关中和汉中相隔秦岭,五条小路看似天堑,实际上如今火药开路,又有特种作战,有狙击手,强攻起来实际上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越过秦岭之后呢?把第五军、或者第七军,抛到所谓八百里秦川的这一块地方,后勤供得上吗?火药足够吗?虽然咱们这边士气如虹,要不要拿着冷兵器在这里跟他们凭血勇开片?你们看,草原人,他们擅长的是什么?骑兵。女真人,宗翰如今剩下的是一支哀兵了,再加上平原地形的铁浮屠冲阵,他们的战术操作,比我们要多十倍。所以我就好奇,咱们华夏军,真的无敌了?要抛多少人去这里?两万?三万?又或者,我们有多少火箭弹可以扔?”
他看着彭越云:“小彭,你来告诉我。”
彭越云微微张嘴,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