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国进民退,万事可兴
奉天殿巍峨矗立在应天城的中轴线上,周围是宽敞森严的殿前广场。
奉天殿宛如一颗明珠,被镶嵌其上。
陆云逸与刘思礼来到这里,
一股威严肃穆之感从心底升起,让他们的步伐加快了些许。
很快,他们来到了大殿门口,见到了在此值守的武定侯郭英。
他身高手长,面容威严,
此刻手持长刀,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四周。
见到来人,他的眼睛先是一竖,
见到陆云逸后,神情略有舒缓,
让开道路,示意二人进去。
二人拱了拱手,正要迈步向前,
但当陆云逸走到郭英身旁时,郭英小声提醒道:
“陛下心绪不宁,谨言慎行。”
陆云逸眉头微挑,步伐略有停顿,轻轻点了点头,道了一声:
“多谢侯爷”
迈步跨过那高高门槛,进入奉天殿,
扑面而来的空旷与凉爽将二人淹没,外面的闷热似乎在一瞬间被隔绝。
二人神情有了一些舒缓,紧皱的眉头也稍稍放松。
但陆云逸眼中始终保持着疑惑,
对于武定侯郭英莫名的亲近,他感到十分诧异。
从调谭威入京就能看得出来,
武定侯如此主动,必然有所求,
今日又出言提醒,这让陆云逸不得不多想。
随着靠近,陆云逸渐渐收敛了思绪,变得心无旁骛,肃穆的气氛愈发庄严。
殿内,两侧站立的太监如同木雕泥塑,
低垂着头,徒增一抹阴冷。
明皇朱元璋坐在上首,
他并没有穿陆云逸常见的常服,而是身穿大红龙袍,头戴冕冠,
静静靠在宽大的龙椅上,注视着下首,
仿佛坐镇京城,俯瞰天下,气势非凡。
二人来到下首,停顿片刻,齐齐躬身一拜:
“臣陆云逸拜见陛下。”
“臣刘思礼拜见陛下。”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下首二人,淡淡开口:
“看座。”
一旁的大太监不作言语,轻轻挥了挥手,
两名身穿绿衣的小太监便端着两张软椅走了上来,
放到二人身后,默默退了下去。
翁婿二人见此情形,有些诧异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不过,二人还是慢慢坐了下去,同时说道:
“多谢陛下。”
“账本拿来。”
洪亮的声音从上首滚滚而下,
大太监亲自走下上首,
从刘思礼手中拿过了一本湛蓝色封皮的厚厚文书。
等他回到上首,朱元璋依旧双手搭在扶手上,说道:
“念。”
“是”
大太监翻开文书,站在身旁念了起来,声音轻缓适中,
既能被身旁陛下听得真切,又不至于吵闹。
“截至六月三十,应天商行所雇人数,共计三千一百六十六人。
其上下游牵连之众,几近三万。
商行所涉,货殖繁杂,
上至珍奇异宝,下至柴米油盐,皆有经营。
商行于应天城中,铺面林立,每日往来客商如织,交易之声盈耳。
论及雇工之利,经核算,商行年入银钱逾百万两。
除却各项开支、物料损耗等,
三千一百六十六名雇工,人均工钱五两三分。
其中,技艺精湛之匠人,如能工巧匠、账房先生等,
因劳作繁重且技艺稀缺,年入可达十三两。
而普通劳力,如搬运工、杂役等,
虽劳作辛苦,然所得稍逊,年入亦有二两。
此等收入,较之寻常百姓,已属丰饶。
雇工之家,多赖此以维持生计,略有盈余。
上下游成员,亦因商行之带动,获利颇丰。
原料供应之户,原为乡野农户,兼营商贾以供商行所需,
商行稳定收购,使其收入有保障,较以往自寻销路,收益增加约三成五。
以桑农为例,以往所产蚕丝,常因销路不畅而贱卖,
今得商行收购,每户年增收入约九两。
运输之队,车马舟楫,往来于水陆之间,为商行运送货物。
因商行货物运输量大,生意兴隆,
运输之人,人均工钱可达六两,若遇大宗货物运输,所得更丰.”
红衣大太监捧着文书默默念着,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应天商行的人员名册以及账目乃朝廷绝对机密,
整个朝廷也只有户部、工部、都督府能够查看。
如今第一次被他所知,
其上所记账目,让他都心惊肉跳。
朱元璋就这么默默听着,
时间流逝,半个时辰过去,大太监还在继续诵念。
不论是气息、声音还是语速都没有丝毫变化,可见功力深厚。
下首的陆云逸也是第一次听应天商行的真正账目,让他有些吃惊。
而刘思礼对于账目早就滚瓜烂熟,
此刻显得有些煎熬,
尤其是这等半坐,让他的腰十分难受
又过了两刻钟,开始诵念商行具体的雇佣名单时,朱元璋才轻轻摆了摆手。
红衣大太监立刻停嘴,
将文书恭恭敬敬地摆在御案上,默默向后退去。
奉天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静默无声,
过了许久,明皇朱元璋才淡淡开口:
“刘思礼,账册可真”
刘思礼一个激灵,站起身躬身一拜:
“回禀陛下,账册乃是商行与户部联合所制,另有都察院监制,千真万确,绝无造假。”
“坐。”
刘思礼默默坐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上首,心脏怦怦直跳。
对于这位刚刚下旨大开杀戒的皇帝,若是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商行开业一年,缴纳多少商税”
朱元璋默默发问。
刘思礼神情一肃,沉声回答:
“回禀陛下,应天商行一年缴纳商税、关税、舶税、酒醋税、契税、杂税共计七万三千一百六十七两三分。”
随着又一个绝密数字出现,
整个大殿气氛再次凝固,大太监将头压得更低了。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手掌微微紧了紧,青筋毕露:
“上下游的商行可有缴纳商税”
刘思礼心思一沉,轻声开口:
“回禀陛下,上下游的商行大多小门小户,
进货货物中有一些农具、布匹以及笔墨纸砚,
陛下天恩浩荡,予以免税。”
“那就是没缴了。”
朱元璋淡淡开口,声音虽然平静,
但让陆云逸瞳孔微缩,听出了其中一些深意。
陆云逸沉吟片刻,拱了拱手,朗声道:
“陛下,我大明朝廷商税三十税一,乃是恩惠至极。
以往朝野百姓虽感陛下天恩,但不知具体,
如今做了生意,手中有了微薄余钱,才知陛下大恩大德。”
刘思礼听闻此言,隐晦地瞥了他一眼,轻咳一声提醒,
陆云逸对此不为所动,依旧保持恭敬姿势。
“你觉得商税不该收”
朱元璋没有什么弯弯绕绕,而是直截了当。“陛下,商税田赋乃国之根本,断其一则寸步难行,
商税不仅要收,而且要大收特收。
依臣所见,凡是上了规模的商行、店铺,乃至青楼妓馆、酒肆茶楼,
都应当缴纳商税,以充国库,
否则,会致强者恒强,贫者愈贫。”
陆云逸声音朗朗,刘思礼只觉得嘴唇干涩,瞳孔剧烈摇晃,
自己这个女婿真是太胆大包天了。
如今大明朝廷哪有大商贾,一个个都是地方士绅官员,
想要收他们的税,简直是胆大包天。
毕竟,谁也不会蠢到给自己身上来一刀。
朱元璋表情略有舒缓,十分满意地看了一眼陆云逸,
不过,很快这一丝满意就变得肃杀,冰冷:
“陆云逸,朕问你,商贾之道与国何益”
陆云逸眉头微皱,直言道:
“陛下,商贾虽贱,但依附商贾生存的百姓却贵,于情于理,也有大裨益。”
朱元璋手指轻轻敲击座椅扶手,眼窝深邃,似是在思考:
“应天商行整个天下仅此一家,
其他商贾所养百姓大多勉强糊口,艰难求生,
一众掌柜却赚得盆满钵满,此有何益”
陆云逸面露思索,有些不明白眼前陛下的心思,
这是在袒护商贾还是斥责商贾
陆云逸沉声开口:
“回禀陛下,若天下遍地都是应天商行,则寻常商贾亦能供养万千百姓,
臣是带兵打仗之人,
深知军队若无竞争,衰落疲软就在眼前,商贾之道亦是如此。
京中有了应天商行的存在,
上下游的诸多商贾都对其伙计、雇工加了许多工钱。
或许不如应天商行的伙计,但要远超以往,
若应天没有应天商行来搅局,整个京城便一潭死水,
商贾逐利,会尽可能压榨百姓。”
陆云逸声音清朗,侃侃而谈。
一旁的刘思礼已经将头低下,他并非傻子,已经看清了一些事情。
陛下这是有意大包大揽,
朝廷不仅要养官员,还要通过“应天商行”这等衙门控制的商行养百姓,与那些民间商贾来厮杀。
刘思礼扪心自问,觉得这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事。
单单说这些商行赋税,就能让朝廷有很多钱,
但.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即便是朝廷想要拿这些钱,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果不其然,奉天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俄顷,朱元璋慢慢直起身,冷哼一声:
“循吏列传曾言,国不可与民争利,
你的意思是,朝廷要与市井百姓去争夺钱财”
陆云逸沉声开口:
“陛下,此言大谬,《大学》曾言,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
应当是豪富之家不应与民争利才对,
世人常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国朝开设工坊吸纳百姓做工乃是善举,
退一万步说,国朝开设商行,雇佣百姓,
至少要比大户商贾做得好,何来与民争利一说”
大殿中一行人对于陆云逸的胆大包天十分佩服,
就连朱元璋也有些诧异,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倒是胆子大,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个道理,
但他们害怕,害怕背上骂名,害怕被倒打一耙,不敢说不敢提。”
“陛下,臣乃北地边民,
一生中最大的梦想便是让家乡之人吃饱饭,不挨饿,不受冻。
但.尽管大明强大,
外敌被不断击败,庆州也愈发繁盛,商贾也越来越多,日子虽然好了,
但与臣想象之中的好差距甚大。
臣苦思冥想,才恍然惊觉,
其中大半钱财被往来商贾夺走,落到百姓手中不及万一,
臣想着,若是朝廷、衙门能开设商行,主持商贾之事,总不至于只分给百姓万一吧。”
此话一出,大太监与刘思礼已经汗流浃背。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毕竟这世上商贾万万,朝廷就算是想管,也管不了。
朱元璋陷入沉默,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微微吹荡的清风在穿梭,带着冰块的凉意,将殿中之人炸起的汗毛放松,舒缓。
一刻钟之后,朱元璋沉声开口:
“皇庄亦操持商贾之事,每年赚取银钱同样不少,但没有应天商行这般卓著。”
听闻此言,陆云逸站起身躬身一拜:
“陛下,臣请罪。”
“何罪”
“臣要直抒胸臆,会有冒犯之言。”
“啰唆,说!”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陛下,皇庄之设,所操持的生意大多为官营生意,
如盐茶、瓷器、矿石、粮食等行当。
臣以为,皇庄从事此等行当,乃是凭其权势,抢夺存量市场之举,
其中更是贪腐横生,上下吃得满腹流油。”
朱元璋拳头一下子紧握,目光森然。
大太监察觉到了这一变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陆云逸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继续开口:
“陛下,应天商行同为官营,但效果截然不同,
乃是通过发掘京畿村庄,开拓增量市场,
广纳四方奇货,兴工商之利,
以此来推动工艺进步,带动上下游万千百姓,
平白创造大量供人生存的做工岗位。
在臣之设想中,皇庄应当锐意进取,勇于冒险,
在掌控国朝命脉,如盐茶矿这等珍稀之物的同时,努力开拓增量市场,
而不是现在这般,停滞不前,在原本就有的一亩三分地上狠狠深挖。”
朱元璋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
“出身军伍,说话却一套又一套,比那读书人还能说会道。”
“陛下,此事与军伍之道亦有体现。”
“说。”
“自我朝以前,战场厮杀无外乎斧钺剑戟,刀枪棍棒,步卒骑兵、弓弩长箭,
其中十八般武艺能挖的都已经被先朝名将挖了个干净。
《孙子兵法》成书于春秋末期,
距离今日已有一千九百零二年,
但其中方略计谋今日仍可用,实乃战阵军伍潜力耗尽之象。
就算是我辈再深挖,也不过缝缝补补,与皇庄无异。
但.自我朝火器兴起,
立国短短二十年,火铳火炮一年一样,战法也在不断开辟进步。
臣自问与火器之道有几分建树,
臣断言,我等对火器战法开辟不足万一。
这等情况下,如应天商行一般,
只要向前走一步,拿起铁锹随便一挖,就是金山银山,
所汲取之能量成果,比之在骑卒步卒战阵上使劲要容易得多。”
大殿中,声音回荡
刘思礼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他不懂军伍,对于此言有些懵懵懂懂,
而上首的大太监更是满脸茫然,
不明白为什么打仗与做生意说到一起,这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干之物。
但,洪武皇帝朱元璋听懂了,
他是元末乱世最善战之人,也是明初最善发展之人,
对于此等言语想法,甚至能做到持续延伸,举一反三。
一时间,大殿再次陷入了安静死寂,
一直到他理清心中思绪,沉声开口:
“传,户部尚书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