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章 陛下要与民争利!
新任户部尚书赵勉是洪武十八年进士,
短短几年间便已坐稳六部堂官之位,位列朝堂上首。
如今,他年不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此刻,子时初,大约晚上十一点左右,
黑夜深沉,万籁俱寂,
赵勉跟随太监行走在皇城恭道之上,
步伐急促,神情凝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陛下要干什么”
他心中暗想,
“莫不是对抄家之事不满
可各部衙门扣除一应用度之后,
其余钱财尽数归纳入册,已经不能再多了”
赵勉满脑子都是近些日子抄家之事,其中财富骇人听闻。
三司以及宫中太监仅仅是抄录钱财账目,
就已经手腕生疼,累倒一大片人。
这些钱财,但凡漏出一丝,便是终身荣华富贵,有无数人盯着。
因此,赵勉正尽心尽力地办事,
因为他刚刚上任,不想因为此事就草草倒台。
带着些许惴惴不安,赵勉跟着太监径直前往奉天殿。
这座巍峨大殿,往日大多是空置的,
但如今天下大乱,即便是立国皇帝,也要端坐其中,掌控天下正统。
这本不合礼法,但奈何礼法就在其中。
经过一番搜查,
赵勉深吸一口气,走进奉天殿。
起初他低着头,看向脚下厚重的青石板,
但当他略微抬头,
一眼便看到了下首端坐的二人,一老一少,都是熟人。
一人是风头正盛的陆云逸,
一人是风头更胜的刘思礼。
见到他们,赵勉脸色有些古怪。
眼前的翁婿二人,可比自己与岳父的声名远播得多。
“臣赵勉,拜见陛下。”赵勉躬身行礼。
夜色已深,朱元璋脸上多了一些疲惫,眼睛却始终炯炯有神,
“赵勉,朕问你,应天建筑商行什么时候能开门迎客”朱元璋开口问道。
赵勉身体一僵,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翁婿二人,沉声道:
“陛下,应天建筑商行所用建材、泥沙颇多,
户部暂时没有足够的银两拨付,可能还需要等待一些时日。”
“户部有什么大头”朱元璋追问。
“陛下,浙江、江苏、福建、贵州、云南、广东各都司在近两月内都展开了平叛之事,
有所损伤也有所斩获,
不论是抚恤还是嘉奖,都是一大笔银钱。
云南经营景东、麓川之地,
开垦田地、修筑农田堤坝,亦需要一大笔银钱。
距离秋收不过三月,
届时整个大明都要忙活起来,各地衙门不知要费多少银钱。
河南布政使司上报,
黄河决口将近十处,同样要调拨银两修缮。
陛下仅仅是这些事,
就已经让户部衙门苦不堪言,更何况还有一些零碎之事。”
赵勉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脸上露出为难
朱元璋将他的表演尽收眼底,神情阴霾许多,
这等做作之举,让他十分不喜。
“赵勉,朕打算在宫中新开设一衙门,
主管应天商行、应天建筑商行等一众商贾之事,你意如何”
朱元璋问道。
户部尚书赵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他的脑袋飞速运转,第一个出现的想法便是,
陛下废了丞相,又彻底消除隐患,
在整个天下说一不二,难道是要拿户部开刀了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赵勉很快将其排除,
就算是政令通达,但也要有人干活
可这
思绪半天,赵勉也没有理出头绪。
倒是一旁的陆云逸,面露震惊,露出不可思议。
他发誓,再也不相信古人愚笨之类的话了。
眼前的皇帝只是初听言语,
便已经将思绪开拓至此,
新立衙门,掌管朝廷商行,这.
思绪太过超前,陆云逸觉得还得再确认一番。
沉默了许久,赵勉终于开口:
“陛下,您说的是宣课司、通课司”
在如今大明,税收机构在京为宣课司,府县为通课司,都是权力极大的地方,
一部分隶属宫中,一部分隶属户部。
“是朕说的不够清楚吗另立衙门,掌管六部所控诸多商行。”
朱元璋语气坚定。
“咕咚.”
赵勉吞咽了一口口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另立衙门,掌管六部的商行生意
这.这分明是抢钱!
赵勉无法想象,若是没有这些商行上供银子,
衙门该如何维持下去,仅凭朝廷发的那些奉米吗
思绪片刻,赵勉掷地有声地开口:
“陛下,另立衙门实为不妥,
故宋冗官冗员,我大明已有此象,不可再增添衙门,徒增损耗。”
朱元璋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如同压盖天空的乌云。
他眉头轻挑两下,轻哼一声:
“赵爱卿不同意”
“陛下,臣以为,此时正值风波之际,若此等消息传出,当为乱国。”
赵勉试图劝说。
“嘭!”
朱元璋手掌猛地一拍扶手,
“放肆!”
声音一出,早就想跪的一众侍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赵勉略有躬身,陆云逸二人也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赵勉沉声开口:
“陛下,六部衙门各有掌控之商行生意,
此乃其钱财命脉,若是擅动,轻则六部激反,重则天下大乱。”
朱元璋猛地站了起来,对着赵勉怒目而视,呵斥道:
“赵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刚做了几日的尚书,翅膀就硬了。”
赵勉额头冷汗直流,但态度依旧强硬,只是将腰弯得更深了一些:
“陛下,臣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是天子门生,
陛下是臣的恩师,是臣的君父。
臣从大理寺左寺丞升大理寺卿,升刑部右侍郎,再到如今的户部尚书,每一步都是陛下提拔重用。
若说臣的翅膀硬了,那也是陛下所给。”
“赵勉!别拿这些诓骗之言来骗朕,
现在你位高权重,翅膀硬了,朕的话都不听了。”
朱元璋怒斥。
赵勉抿了抿嘴,只觉得嘴唇干涩:
“陛下,臣为君父整日奔波,
处置抄家财货,日夜不停,至今已有三日未眠。
臣一心忠君,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此法乱国,不得长久。”
“嘭!”
朱元璋怒目而视,没有任何犹豫,狠狠地将桌上砚台砸了下来。
随着一声巨响,厚重幽深的青石板被砸出了几条裂缝,
露出了其中白的石头,碎末迸溅。
“滚,都滚!都给朕滚!”朱元璋怒喝。
赵勉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拱了拱手:
“臣告退。”
陆云逸与刘思礼也立马拱手:
“臣告退”
大太监站在上首,对着殿旁侍者不停摆手,
他们也在躬身之后,慢慢退出大殿。
等到大殿内只剩下二人之后,
大太监从一旁端过一杯茶水,轻轻放置在桌案上,声音舒缓:
“陛下,您消消气,赵大人这几日忙碌万分,糊涂了。
等过些日子赵大人清醒一二,就知道陛下的良苦用心。”
朱元璋坐了下来,原本暴戾狰狞的模样刹那间恢复了平静,
抖动的嘴唇与眉头也恢复平整,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
大太监一愣,眼神深邃了些许,
没有做声,而是继续将茶杯递上去。
朱元璋不紧不慢地拿过茶杯,
轻轻撩着热气,将其中热茶一饮而尽。
点点水珠落到他白的胡子上,他并不在意。
“刚刚的话你也听了,想要六部办事,宫中要做表率。
若是宫中生意不动,朝臣不会动。”
朱元璋说道。
“陛下,皇庄之事干系重大,
此事十二监定然没有异议,但.宗人府那边.”大太监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却十分明白,
朱元璋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中隐藏着一些哀愁。
为帝者,与人斗与天斗,到头来竟然还要跟自己的儿子斗。
一股复杂心绪弥漫,朱元璋像是一个垂垂老者,想要奋起,却被凡俗琐事束缚得无能为力。
过了不知多久,更子声阵阵传来,朱元璋轻声开口:
“等老四回京,他来办。”
大太监脸色微变。
借大胜之势对宗室开刀,的确有成功之可能,
但自此之后,四王爷的处境
大太监不敢去想,而是微微躬身:
“是,陛下,宫中十二监会全力配合。”
“快早朝了吧。”朱元璋问道。
大太监看了看天色时辰,轻声道:
“陛下,还有一个时辰,您要不小憩一会”
“不了,人老了一睡一醒容易出毛病,给朕把河南上奏的治水奏疏找出来。”
朱元璋吩咐道。
“是”
不多时,宽大恢弘的奉天殿内,响起了书页翻动之声。
宽大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阴森安静的应天城中,
赵勉坐在其中,身体跟着马车一起摇动,
此刻他困意全无,目光炯炯有神,透露着些许阴森。
作为六部尚书,体态仪容乃是最基本之事,
此刻他却有些失态,就连心中波澜都无法平复,
离皇城愈远,心绪愈是翻腾。
就在这等思绪纷飞之际,
马车在一栋古朴府邸前停下,使者的声音从外传来:
“老爷,到了。”
声音将赵勉的思绪从沉重中拖拽而出,他长吁一口气:
“叫门吧。”
“砰砰砰”
门环扣动的声音在黑夜中尤为明显。
不多时,厚重大门缓缓打开。
赵勉整理了一番衣袖,走入其中。
穿过蜿蜒回廊以及莲池,赵勉来到了刘府后堂书房。
书房内已经点燃了烛火,映照出一道佝偻着身子的苍老人影,
赵勉站在门前,呼吸略有急促,久久不曾进去。
“为何不进来”
直到屋中人开口,赵勉才长出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房舍中,坦坦翁刘三吾身穿睡袍,坐在书桌之后,眼睛中带着浓郁的血丝。
“岳父,您还没睡”赵勉问道。
“杂事繁多,时常起夜,什么事匆匆前来”刘三吾问道。
话音落下,赵勉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双目圆瞪:
“岳父,出大事了,陛下要与民争利,夺六部钱财。”
刘三吾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脸上皱纹也散发着幽深光芒:
“你进宫了”
“刚刚回来。”赵勉回答。
“只有你自己”刘三吾追问。
“六部只有我自己,另外陆云逸和刘思礼早就在,
小太监说,他们已经待了将近两个时辰。”
刘三吾眉头一紧:
“两个时辰没错”
“那小太监的堂兄在户部做事,应当不会骗我。”
赵勉肯定地说。
刘三吾将身体靠后,神情莫名,轻轻点了点头:
“说说吧,发生何事。”
赵勉娓娓道来,将奉天殿内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就连在场众人的神情都没有放过。
一刻钟之后,赵勉讲述完毕,
书房内渐渐陷入安静,
唯有单薄的烛火在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照得大小不一。
过了许久,刘三吾发出了一声长叹:
“唉”
“陛下,是要做独夫啊。”
赵勉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阴沉地说道,
“陛下此举是自绝于天下。”
“太绝对了.”
刘三吾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是兵法大家,几次将兵法用于朝堂,我等朝臣都是后知后觉。
现在陛下提起此事,恰到好处,恰是时候,
韩国公与一众公侯倒下,剩余朝臣人人自危,争权夺利,
这等情况下,如何也不能形成合力对抗陛下。
陛下提出此事,就算是不成,
也能向前迈出一大步,此乃阳谋。”
赵勉沉声道:
“岳父,户部衙门诸多商贾每年有不少余钱,
其中大多充入衙门银库,未动分毫。
但其他五部若是没了这些钱财,
拿什么给一众官员吏员发赏钱,他们不会同意的。”
刘三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这也是陛下为什么找你的原因。
对于这些外财,户部衙门不看重,有则好,无则罢。
陛下就是看重了这一点,想要从户部率先下刀。
到时候若陛下在早朝提出收归户部诸多商行财权,你能顶得住吗”
赵勉脸色陡然一变,浑身紧绷:
“还有其他六部.”
刘三吾摆了摆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现在正是抢夺地盘的时候,其他几位大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忤逆陛下
就算是奋起反抗,那也是风波平息之后的事,与户部没什么干系。”
赵勉脸颊抽动,眼神躲闪:
“岳父,若陛下真如此行事,小婿该如何
若是答应,小婿就陷落万劫不复之地,
日后在朝堂上再难有所作为,甚至衙门内都会众叛亲离。”
刘三吾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烦闷,压了压手:
“别急,容我想想。”
时间流逝,刘三吾神情来回变换,
在脑海中仔细思索着赵勉所说的一字一句。
慢慢地,刘三吾眉头愈发紧皱,沉声道:
“你是说陆云逸与刘思礼提前见了陛下许久,而后才召见你”
“是,岳父,当时陛下御案上还有一本厚厚的账册,应当是应天商行所有。”
说到这,赵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岳父,您说会不会是这二人提出要收六部钱财。”
“不可能。”
刘三吾斩钉截铁地开口,
“他二人有多大本事当场说的事,陛下当场就能拍板定下
此事我一定是陛下一力主导,早就蓄谋已久,
先是找陆云逸二人佐证,
一切无误后再诏你将事定下,他二人与你是一般角色。”
赵勉眼睛滴溜溜一转,沉声道:
“岳父,能不能从这二人身上破局,
不论是不是他们提出,都推到他们身上。”
“死猪不怕开水烫,
刘思礼整日在京城撒泼打滚,不会在乎这个。
只要动摇不了他应天商行掌事者的权势,就没有益处,
反而会得罪都督府、兵部、工部。
至于陆云逸.更不能肆意攻讦,
若是再得罪了勋贵,你就算是再不想交钱,也得交了。”
刘三吾分析道。
说到这,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略微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开口:
“收取财权之事会让朝廷人人自危,陛下必然要找更多帮手,
说不得这二人今日放在那,就是给你看的,
若说你商讨,陛下就此转腾挪拉拢勋贵、都督府等衙门。”
赵勉屏住呼吸,一股冰冷从脚底向上蔓延,
很快就覆盖全身,让他汗毛倒竖。
对啊,如此动摇朝廷的机密大事,
怎么会让一名武将、一个掌柜旁听
陡然间,赵勉觉得眼前突兀出现了一个深坑,就等着他向前去迈。
“岳父.小婿小婿现在进退两难。”赵勉焦急地说。
刘三吾表情平静,淡淡开口:
“别着急,每逢大事要有静气。
我曾与你说过,做决定之前先睡一觉,让脑袋清醒一二,
等早朝过后,你回衙门好好歇歇,冷静冷静头脑。”
赵勉回头看向房舍角落的时辰,
马上就要卯时,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走吧,先去上朝,事情等歇息过后再说。”
刘三吾慢慢站了起来,“来人。”
房门被推开,一名老者慢慢走了进来。
刘三吾吩咐道:
“打水,给他擦擦脸,找一身新衣裳。”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