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人之将死 不能免俗

第770章 人之将死 不能免俗

进入宋府,陆云逸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x¢7.0!0+t¢x?t′.,c-o`m′

这里并不像京中其他府邸那般极尽奢靡,

反而透露出一股平平淡淡的质朴。

地上铺的不是昂贵的青石板,而是一些碎石子,踩在上面能感受到坑坑洼洼。

院中绿植也十分普通,两棵柳树靠在墙角,

一些枝条越过墙头,像是在寻找自由。

周围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杂草,长得十分茂盛,

虽然看起来参差不齐,但却有一种混乱美感。

正堂门前的小院是府中为数不多铺着青石板的地方,

已经被磨得锃明瓦亮,甚至有些发黑,

看其分布,仿佛是有人在此训练军阵。

宋婉儿察觉到了陆云逸的注视,笑着解释:

“爷爷经常把‘君子六艺’挂在嘴边,

说学子读的是书,但最后拼的还是体格,

若是没有一个强健体魄,就算是做了官也没有前途,更别提与旁人争了。

所以爷爷经常带着一些国子监学子,在家中操练打拳。”

说到这儿,宋婉儿的眉头一挑,眼中弥漫着喜色:

“陆大人,婉儿也曾跟着操练过一段时日,

只是后来爹爹觉得,女孩子家的打打杀杀有辱门风,便就此作罢。”

陆云逸面露恍然,笑着开口道:

“婉儿姑娘,不论男女老少,都应该把强身健体放在第一位,

否则日子越来越好,若是无力消受,那才是遗憾。”

宋婉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抹薄红爬上脖颈,

她侧了侧身子,问道:

“陆大人呢,身体如何?”

“我?”

陆云逸将要迈进屋内的步伐猛地顿住,

对上了宋婉儿带着些许坏笑的眸子,眉头一皱,

“自然是极好,改日让婉儿姑娘见识一番。”

听闻此言,宋婉儿红唇水润,轻轻抿嘴,低下了头:

“陆大人快进去吧,莫要让爷爷久等。”

“咳咳.”

陆云逸清了清嗓子,迈步走入正堂,

进入其中,扑面而来的草药味将他淹没。

他耸了耸鼻子,看向上首所坐的干瘦老者,面露震惊。

一年不见,宋纳已经模样大变,

以往的仙风道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形容枯槁,

整个人像是一棵枯败的老槐树,

干瘦、褶皱,散发着难以掩盖的腐朽气息。

“宋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宋纳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

干枯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褶皱已经开始不停挤压五官,

让他的眼睛、嘴巴都深深陷了进去,看着像是一颗头骨。

他声音干涩,如同锻铁的风箱,带着呼呼呼的沉闷喘息:

“老了、病了,要死了。”

陆云逸脸色凝重,看了看身后,

宋婉儿没有了刚刚的轻佻,一脸沉重地后退,将大门紧闭。

将要关上的大门遮盖住了阳光,

随着呵呵关闭,阴暗与光明形成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直到黑暗将笼罩在宋纳身上的阳光都挤压殆尽,屋内陷入了阴沉。}%优?=?品÷-小/£说`]网,£ ?du更;?±新,?最e快<

“坐,不用客气。”

陆云逸凝重地坐在左侧下首,沉声道:

“宫中没有派御医前来吗?”

宋纳久久没有说话,而是直起身,不停地抚摸胸膛,

最后拿出一个药瓶,掏出一枚红色药丸将其吞服,气色这才红润起来,

他抬了抬手中的药瓶,干笑一声:

“这就是宫中御医给的药,能让老夫精神些,

否则这一日啊,无法起身,也无法说话。”

陆云逸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座椅扶手,呼吸有些不平静,

宋纳是故元的读书人,一生见多识广,

他屹立朝堂,已经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故元读书人最后的余晖,

他死了,代表着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陆云逸想到了宫中皇

帝,想到了那些垂垂老矣的勋贵,

等他们都死了,元末乱世最后的余晖都会随风消散,整个世界也会迈入新的阶段,

一时间,陆云逸心中有些彷徨,

时代的落幕竟如此沉重,亲身经历下没有任何感觉,蓦然回首才猛然惊觉,原来已经走了这么远。

“宋老先生,药石无医了吗?

小子家中还有一根山参王,是从辽东女真手中截获,能否治病?”

宋纳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八十了,也到了该走的年纪,别浪费这等好东西。

今日请陆大人前来,是老夫有事相求。”

陆云逸脸色微变,入套了,将死之人的请求最不好拒绝。

思来想去,他轻轻叹了口气:

“宋老先生,若是我没有回到应天,事还办得成吗?”

宋纳含笑点了点头:

“办得成,老夫虽然是教书匠,但临死托人办些事,还是能办的。

先前老夫想拜托魏国公将此事办了,

但听到陆大人回来了,魏国公也要靠边站了。”

陆云逸嘴角微微抽搐,临到死.宋纳说话愈发没有顾忌了。

“宋老先生,是什么事?若我能做到,一定全力以赴。”

宋纳长叹了一口气,表情复杂:

“老夫有三个儿子,

长子宋麟是新科进士,如今为监察御史;次子宋复祖在老家教书;幼子宋安游手好闲。

老夫一死,这个家怕是要败了。”

陆云逸面露恍然,十分感慨,

即便是这种读万卷书的通达之人,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里,也不能免俗,要为家族考虑。

“宋老先生,宋大人身为新科进士,在都察院为官,前途无量。

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穿上绯袍做一个四品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何来没落一说?”

宋纳长抬起头,打量着陆云逸,眼中赞赏毫不掩盖:

“他要是像你这般聪明,老夫就不担心了,

可惜,他读书读傻了,学的尽是一些书上道理,

这些道理教书育人是名师,但拿到官场上,就是取死之道。

他最近已经吃了几次闷亏,

若不是老夫还活着,有些威慑,他早就滚蛋回家了。[2小?÷.说[?C?m%?£s?·$ ?!追{§=最??新^!章?]节,u2”

陆云逸想到了宋麟表现出的一些执拗,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但大人似乎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听闻此言,宋纳有些哑然地抬起头,打量着陆云逸:

“此话说得好,老夫教了半辈子书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如此年轻就能懂,也难怪你这官职节节攀升。”

说完之后,宋纳轻声问道:

“应天商行中有一些人在中饱私囊,你可知道?”

陆云逸笑着点了点头:

“岳父大人曾与我说过。”

“你不介意?”

“想要团结旁人,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出让利益好处,要么有共同的理想信念。

应天商行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两方面都有,

只有他们拿了好处,才会这么费尽心思地维持商行,

要不然以应天商行做的事,就算是有朝廷在背后撑腰,也会举步维艰,越走越难。”

“好好.”

宋纳眼睛发亮,频频点头,长叹一声:

“我本以为你会义愤填膺,也可能会忍气吞声,

但唯独没想到,你会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

若宋麟有你这般想法,老夫也就不用担心了,可惜他不懂。”

陆云逸笑了笑,说道:

“宋老先生想要我做什么事,不妨直言。”

昏暗房舍内陷入安静,

宋纳脸色几次变幻,整个人像是萎靡了下来,弯下了腰,

“老夫这么多年没有求过人,现在冷不丁求人,还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无妨,将死之人,也就没有什么礼义廉耻了”

“是这样的,以我这三个儿子的本事,破家是迟早的事。

老夫希望陆大人能在关键时候拉他们一把,

不说一飞冲天

,也至少给他们留个安稳性命。”

陆云逸神情古怪:

“宋老先生,这等事情您的门生旧部应当会办,还不至于找到本官身上吧。”

“呵”

宋纳干笑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是这个道理没错,

但朝局混乱紧张,六部尚书都不能保证自己经久不衰,旁人.老夫信不过。”

“宋老先生说笑了,本官身处边疆,做的都是一些危险行当,

如今也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不得本官比他们还要不堪,早早人头落地。”

“不”

宋纳干笑着摆了摆手:

“关外这一烂摊子,放眼朝堂,除了你没人能玩得转,

只要朝廷还在乎关外大宁、辽东,就不会把你怎么样。”

陆云逸觉得宋纳是在吹捧,便笑了笑:

“大宁、辽东已经归附大明多年,一直都是这般,离了谁都能转。”

“陆大人莫要自谦,试想一下,

若现在从朝堂上拎一个四品以上大人去大宁、辽东,谁能收拾这么一堆烂摊子?

武将行事粗糙凶厉,

镇压过后往往适得其反,周兴就是例子。

而若是派一个文臣去,

手段软弱,更镇不住那些归降之人,怕不是一日三反叛,迟早民不聊生。

老夫纵观朝廷,也就陆大人能两者兼顾,

你又是带兵将领,杀人无数,又经略有方,活人无数。

在没有出现第二个像你这般的人之前,

朝廷只要不傻,陆大人就没有大碍,能够一直存续。”

说到这儿,宋纳似是有些疲惫,微微喘气:

“老夫这几十年看来,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时的峥嵘不值一提,比的是谁活得长、做得久。

现如今的诸多大人们一时风光无两,

但真要遇到风波,第一个倒的就是他们,因为他们可以被替代。

老夫说句玩笑话,

六部尚书的职位就算是将老夫丢上去,也能糊弄许久,不至于陷入混乱。

但若是将老夫丢到关外大宁,

真正去琢磨怎么养人,

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要被砍死在衙门口。

其中差别,老夫临到死,看得愈发真切,所以才找上陆大人。”

经过宋纳一番吹捧,陆云逸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心生警惕。

宋纳这套说辞若是真是朝臣所想,

那.他现在就是在山巅上,

看似风光无限,但只要朝廷找到替代之人,

第一个会将他踹下去,尤其是距离砍头的日子越来越近

见陆云逸脸色凝重,

宋纳也有些愣神,怎么回事?

老夫拉下老脸一番吹捧,这小子怎么不买账?

过了许久,陆云逸说起了别的事:

“宋老先生,前些日子婉儿姑娘与我说朝臣准备操持藩王就藩一事,其中有大宁?”

宋纳神情古怪,知道眼前之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不过这也让他放心了许多,

若是满口答应没有条件,反而才让人不放心。

宋纳从怀中拿出一粒药丢到嘴里,吞咽下去后,拿过一本文书,递了过去:

“陆大人看看吧,这是今年与明年准备就藩的王爷。”

陆云逸眉头一皱,站起身拿过文书,打开查看

这两年分别有五位皇子准备封王就藩,

分别是十三子朱桂、十六子朱栴、十七子朱权、十八子朱楩、十九子朱橞。

其上还列出了宗人府以及礼部、兵部给出的十几个可能就藩的地点,

大宁赫然就在其中,并且出现的次数不少,

分别在三个皇子就藩的可能中出现。

看完后,陆云逸将其合上放在一旁,笑着开口:

“宋老先生,朝廷外封藩王本是家事,我等在外领兵的将领不便插手。

至于大宁那里地处苦寒,若是有人想来,那便来吧。”

宋纳一愣:

“你不担心藩王捣乱?这些王爷都不是安分之人。”

“宋老先生先前也说了,关外之地情况复杂,旁人想要插手也无从下手。

既然如此,本官又何必担心呢?

无外乎是每年拨一些银钱供养,无妨。”

宋纳脸色一僵,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藩王白吃白喝,你乐意?”

“宋老先生,藩王外封乃是构建边疆防务,代表我大明朝廷守土之决心。

若是大宁没有藩王就封,在外邦看来,岂不是随时可弃?

至于银钱,吃吃喝喝的能花多少钱?

只要能免除一场战事,就大赚特赚。”

听了这番话,宋纳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子太难对付了,

而且,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等说法,

仅仅是粗浅一想,便知道此言很有道理。

若是大宁有敌来进攻,有藩王在,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可以这么说,边疆之地有藩王存在,

一能安民心,二能镇外邦,相比之下,花的钱财不值一提。

“老夫还是第一次听说,边疆都司将领想要藩王就藩”

宋纳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不瞒你,宫中目前暂定的是皇十七子朱权,

其母杨妃觉得那里不好,

一直在百般阻拦,甚至时常乞求陛下。

改日你可以进宫看看,若是对十七殿下不满,老夫可以帮你周旋。”

陆云逸笑了起来,沉声道:

“宋老先生,本官对于谁就封大宁没有意见,

全凭宫中做主,不劳烦宋老先生了。”

“唉”

宋纳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那陆大人还有什么想做之事?老夫若能帮得上忙,一定帮。”

陆云逸眼睛一闪,轻声发问:

“宋老先生,孙思安可还在国子监求学?”

宋纳一愣,轻轻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在,他成绩优渥,学习事物很快,而且擅长举一反三,应当与其成熟的经历有关。”

“昂那就好。”

陆云逸慢慢点了点头,发问:

“可考取生员?”

宋纳想到了一些事,声音都变得古怪:

“据他所说,准备明年回乡参考。”

陆云逸恍然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他无法参加秋闱了?倒是可惜。”

宋纳忍不住开口:

“陆大人,科举舞弊之事可是万万行不得啊。”

陆云逸一笑:

“宋老先生误会了,孙思安是北人,

本官怕他在科举中被针对,所以希望宋老先生照拂一二,

不需要过多提携,但求一个同场竞争,保证公平。”

“陆大人,大明朝科举向来都是公正。”

陆云逸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宋老先生,到了你我这一步,再说这些就有些荒谬了。”

宋纳陷入沉默,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萎靡在椅子上,

过了许久,他轻轻点头:

“既然你说起此事,那老夫也不见外,

老夫可以保证,若他真有真才实学,不会被打压。”

陆云逸满意地点了点头,长舒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宋老先生了。

宋大人之事本官也会记在心上,若能伸手相助,必然全力以赴。”

“多谢.”

宋纳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座椅上拱了拱手,

陆云逸慢慢站了起来,也朝着他拱了拱手:

“宋老先生,小子告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