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6章 春风若有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眨眼间过去了三日,

三日里,陆云逸已翻阅完修路、军械、军屯及屯田的各类重要文书,

即便如此,衙房桌案上仍整整齐齐摞着两大堆文书,堆得老高,

一眼望去便透着压迫感。

此时,他正看着一封关于甘薯种植与加大推广的文书,

在这件事上,都司与府衙分歧极大。

都司各部屯田卫的指挥使联名上疏,

直言若明年不种甘薯,

麾下军卒恐要饿死,都司几位指挥使也一致认同此议。

可事情到了府衙,却遭到激烈反对。

农政院的孙菱反对得尤为坚决,

他直言甘薯在关外冰天雪地中的种植特性尚未完全摸清,

轻易大面积推广,一旦遭遇虫灾或病害,

整个北平行都司都可能面临大规模减产,风险太大!

为稳妥起见,先期设立的十个试验点至少需试种两年,才能考虑在其他地区推广。

为此,都司衙门已争论近两个月。

如今春耕的最后期限将至,相关文书也越积越多。

陆云逸歪了歪头,望着面前至少二十本文书,面露愁容。

对他而言,外部强敌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内部分歧,

处置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大乱!

其间的分寸与尺度,实在难以拿捏。

“就不知道给省点心!”陆云逸低声嘀咕一句。

一旁静静侍立的巩先之立刻倒了杯热茶,端上前:

“大人,您消消气,先喝杯茶,

这是北平商贾从杭州运来的绿茶,都司大人都说品相极好。”

“放那吧。”

陆云逸目光仍落在文书上,眉头紧锁,指了指一旁的桌案。

茶杯放下后,他却改了主意,将文书一丢,

拿起茶杯小口抿着,陷入思索。

一旁的巩先之见状,虽觉古怪,却也不敢多问。

约莫一刻钟后,陆云逸放下茶杯,问道:

“先之,你是哪里人?”

巩先之咧嘴一笑:“回禀大人,小人是北平府遵化人,北征时被选入大人麾下,一直跟随至今。”

“在你们家乡,种地是件辛苦事吧?”

“那可不!一年到头忙活,也收不了多少粮食,

有时候赶上河南发大水,调来的种子都要出问题。”

“你们还会从河南调种子?”陆云逸有些疑惑。

“是官府统一调的,我们自己种的麦子,颗粒小、种出的粮食少,远不如河南的种子。

所以每年冬天,官府都会从河南买些种子,混着自家种子种。”

巩先之挠了挠头,

“听说这是南方传过来的法子,说一起种之后不好的种子能变好,

现在想想,大概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

陆云逸哑然失笑,笑了起来:

“种出来的粮食够吃吗?”

“一般是够的,除非遇上大旱。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

只要能种出粮食,大多能糊口,无非是吃多吃少的区别。

小人记得小时候,北边还在打仗,连着三年没吃过饱饭。

后来我爹跟着元军投降了徐达大将军,领了军饷,才算一年能吃上半年饱饭。”

“果然够苦。”陆云逸若有所思地点头:

“咱们都司的情况,或许比北平更糟,

各地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吃,还要靠都司接济,每年得从北平买不少粮。

关于甘薯,你怎么看?”

一提到甘薯,巩先之眼睛瞬间亮了,

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声音也变得急切:

“大人,这甘薯可是救命稻草啊!

虽说吃多了爱放屁,但架不住能吃饱!

都司现在有了甘薯种,种出来的粮食怎么也不会比北平少,到时候各地弟兄们就能都吃饱饭了!”

陆云逸看着他欣喜若狂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得益于父亲举人的身份,他从小没挨过饿,

即便不算顿顿有肉,也从未缺过吃食,根本不懂挨饿的滋味。

都司的一众官员也大多非富即贵,

要么是前朝权贵,要么是当地大族,

就连农政院的孙老,凭借种地手艺,在故元时更是金贵,同样没尝过饥饿的苦。

可没挨过饿的人,

能体会到长久挨饿者看到甘薯时的心情吗?

如今各地屯田卫百姓看着都司攥着甘薯种子不放,

放着亩产五六石的作物不种,

偏要种亩产仅一石的稻米,心急可想而知。

“先之,都司试种甘薯很成功,

但为了排除大规模种植的风险,打算等两年再推广,

若是你是屯田卫的军卒,你会怎么想?”

巩先之眉头一挑,面露讪讪,不停抓耳挠腮:

“这这.大人,小人也不知道其他弟兄怎么想啊。”

“别含糊,本官没种过地,想听听你这个种过地的人的实话。”

巩先之见他神色严肃,

收起嬉皮笑脸,眉头紧锁,五官几乎挤在一起:

“大人,有能吃饱的东西不种,偏去种吃不饱的,这不是缺心眼吗?”

说完,他小心翼翼瞥了陆云逸一眼,补充道:

“大人,屯田卫的弟兄们虽说叫军卒,其实大多是农户,连刀都拿不利索。

都司的那些谋划,他们根本不懂,您别往心里去。”

陆云逸抬手制止他,神色凝重:

“你说得有道理,是本官五谷不分了。

你去叫段正则过来,让他带上甘薯试种及后续规划的所有文书,就说我要看。”

“是!”

巩先之松了口气,匆匆跑了出去。

不到半刻钟,抱着一摞文书的段正则就急匆匆走进来:

“大人,您找我?”

陆云逸一抬头,脸色顿时一黑,没看到段正则的脑袋,只看到高高的文书堆挡住了他的上半身,仅从侧面露出一只眼睛。

“你这是做甚?”

“大人,这些都是有关屯田种植甘薯的文书,

下官不知道您要哪份,就都带来了。”

陆云逸摇了摇头,指了指巩先之,示意他帮忙把文书放下,而后说道:

“找经历司测算,按十个试种点的甘薯产量算,

需要在多少个屯田卫种植,才能满足都司的粮食需求?”

段正则从文书堆里抽出一封,递了过去:

“大人,经历司已经算过了,

只需让大宁周边、开平左屯卫、开平前屯卫全部种植甘薯,就能满足整个都司的粮食需求。”

陆云逸翻看着文书,脸色愈发凝重:

“若是本官想把这些甘薯种植面积,平均分到都司每一个屯田卫,每个卫能种多少亩?这个算过吗?”

段正则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没听懂他的意思。

陆云逸进一步解释:

“各地屯田卫都想种甘薯,

本官琢磨着,虽说大规模种植有风险,但也不能浇灭军民热情。

所以想让每个屯田卫都种一点,让他们亲眼看看甘薯的产量,早些练手也好。

到时候做好田亩隔离,别让甘薯影响了稻米种植。”

段正则一愣,瞬间明白过来,眼中闪过狂喜,声音都有些结巴:

“大大.大人,您说的是真的?”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陆云逸面露疑惑。

段正则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人,您有所不知!

现在各地屯田卫都派人在都司常驻,下官现在连家都不敢回,

这会儿下官家门口都堵着人呢!

他们求的,就是种甘薯的事!

现在好了,若是每个卫都能种一点,好歹能给他们个交代,至少解解眼馋。”

陆云逸脸色一沉:

“屯田卫的人都快打上门了,怎么不早点重视?”

段正则刚想解释,陆云逸便抬手制止:

“别多说,赶紧找人测算!”

“是!下官这就去安排,尽快给您结果!”

两刻钟后,都指挥使衙房内,

夏元吉从硕大的算盘中抬起头,眉头微蹙,面容严肃:

“大人,算好了,将开平前屯卫、开平左屯卫及大宁城附近六个屯卫的种植均分,

每个屯卫只需种植一百七十三亩即可。

以都司田产最少的全宁卫为例,

一百七十三亩地,仅占其总田亩的不到一分。”

陆云逸瞥了眼一旁暗自激动的段正则,沉声道:

“那还等什么?去请孙老,还有都司、府衙负责此事的官员过来,加急研判可行性。

天黑之前必须出结果!

若是可行,明天一早就把种子和种植方法发下去,

让他们赶紧回去安抚军民!

现在都司局势正好,无灾无难,反倒弄得人心惶惶,像什么样子!”

“是!大人,下官这就去安排!”

段正则喜不自胜,此事若成,

虽每个卫种得不多,但好歹有了交代,各方都能有盼头,他也能松口气了。

说罢,他匆匆离开。

测算完毕的夏元吉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收起文书与算盘,尽量不发出声响,

桌案上那堆文书,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

正当他准备退下时,身后传来陆云逸的声音:

“等一下。”

夏元吉转过身,站在下首,面露恭敬:

“大人,可是还有吩咐?”

陆云逸看了眼手中的文书,随手丢在一旁,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衙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又尴尬,

“咳咳.在关外待得还习惯吗?”

憋了半晌,陆云逸只能从家常聊起。

夏元吉心思缜密,若有若无地瞥了眼桌案上的文书,恭敬回道:

“回禀大人,刚来时觉得关外苦寒,现在已经习惯了。”

“与京城相比,关外之地更苍茫,人口也少。

你们这些京城来的才子,到这儿来,算是委屈了。”

“大人言重了,学生自从来到大宁,所见所闻皆是实用之学。

也是在这里,学生才恍然明白,

要维系一地安稳,竟有这么多繁琐事要做。”

说到这,夏元吉脸色有些古怪,

他曾在户部帮忙,虽也忙碌,

却从未像在都司这般琐碎磨人。

陆云逸点了点头,看向夏元吉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你能学到东西,本官很欣慰,

经历司的伍素安说你在算学上天赋异禀,想不想留在大宁为官?”

夏元吉猛地抬头,面露震惊:

“我?学生.学生还是未入仕的白身,做不得官。”

“哎,做官和你现在做的事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多了个名头罢了。”

陆云逸摆了摆手,

“若是你想留,都司可以给你安排差事,

若是不喜欢军伍相关的,

等大宁设立三司后,去布政使司任职也可以,本官绝不阻拦。

当然,若是你不想留在关外,想回京城考下次科举,

本官也会全力支持,绝不拖你后腿。”

夏元吉愣在当场,一位二品大员如此推心置腹,

他竟生出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还没等他开口回应,陆云逸又道:

“算了,你还是去考科举吧,

以后的朝廷,若是没经历过科举这一关,怕是很难得到重用。”

“大人,何出此言?

如今朝廷上,未经过科举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啊。”

陆云逸笑了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抿了口,话也多了些:

“那时朝廷虽没大规模举行科举,但官员大多读过国子监,太学,

受的是大明正统教育,学的是礼义廉耻,

不是故元那些蛮夷可比。

如今朝廷官员越来越多,像你这样没背景的学子,

即便进了国子监,若没有特别出众的长处,也很难出头,

做官怎么会抢过那些官宦子弟。

朝廷不会任由这种情况发展,

到时候,科举就成了关键,

给你们这些寒门子弟,留一条入仕的路。

你现在不去考,以后怕是要吃亏。”

夏元吉脸色凝重,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躬身一拜:

“多谢大人提点,学生感激不尽。”

陆云逸笑了笑:

“若是考不中也无妨,随时给本官来信,

不管是应天、关内还是关外,本官都能给你找个差事,

以你的本事,足够胜任。”

见夏元吉脸色古怪,还带着几分不服气,

陆云逸笑着解释:

“你别误会,本官不是怀疑你的才能,

只是你在都司见了这么多事,怕是写不出那些单纯的策论文章了。”

“大人,学生不解。”

“解缙的太平十策你读过吧?觉得怎么样?”

夏元吉面露尴尬,沉声道:

“在京城时读,只觉惊为天人,可现在再看,却觉得有些虚浮缥缈。”

“就是这个理。”

陆云逸很满意他的悟性,

“现在让解缙再写太平十策,他肯定写不出来了。

那时候他没见过官场黑暗,没经历过现世残酷,才能凭着一腔热血,写出锦绣文章。

等见得多了、懂得多了,

就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书上说的那样,也就没了那份心气。

你在都司算过生产总值,在经历司处理过实务,听过见过的琐事不少,

再让你写策论,文风会变得务实,

可科举场上,这种务实可不吃香啊。”

“大人,前两次科举,考的就是实用之学啊。”

“可阅卷的大学士们,用的不是实用之学。”

陆云逸一句话,就让夏元吉脸色发白,他继续道:

“就像刚才测算甘薯推广的事,

本官一开始也犯了和那些大学士一样的错,

没吃过他人的苦,就不懂他人的急。

本官处处想着从大局出发,

却忽略了军民想种甘薯的热情,直到现在才幡然醒悟。

那些阅卷的大学士,久浸书海,看的都是书本上的大道理,哪里懂治理地方的难?

当然,若是这次考官是六部尚书,你还有些机会,

他们时知道做事有多难的。”

夏元吉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旋即他露出释然:

“大人,若是在京城读书时,学生定有千言万语反驳您,

可现在.学生想来想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哈哈哈哈,解缙也是你这幅模样,在京时整日与本官对着干,现在干了两年活也不说这些了。”

陆云逸很是畅快的拍了拍肚子,感慨道:

“现实会磨平所有人的棱角,浇灭心里锐气,让你觉得蹉跎、无助,甚至茫然。

但没关系,牢记初心,一直往前走就好。

可以走得慢,但不能停。”

“多谢大人,学生受教了。”

“好了,下去吧。本官还要看文书。”

“是。”

夏元吉躬身行礼,轻轻退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