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 50 章

    淮安王记不得自己生身母亲是何模样,林皇后去得早,他自小教养在姬皇后膝下,年幼些的时候,姬皇后常让他坐在腿上教他读书认字,教他为君之道,待他视如己出。


    姬皇后也有两个孩子,长子谢霖小他三岁,次子则更小,在他十二岁时才出生。


    他好奇地探头进去瞧,幼弟裹在襁褓里,被嬷嬷抱着,闭着眼睡得很熟,囟门随着吐息一动一动的,白嫩的小脸只有巴掌那么大,他顿时觉得心里软得像化成了糖水,从此三天两头便会跑来看幼弟。但是谢霖总会钻出来阻挠,说那是自己的弟弟,不是他的,他便与谢霖吵上一架,直到姬皇后牵着两人的手合到一处才勉强和好,然后第二日又不计前嫌地玩在了一块。


    等到幼弟也会走会跳之后,玩在一处的就变成了三个。然而他身为储君,彼时课业已有些繁重了,又兼要习武练剑,常常是靠着燃灯到深更半夜,方才挤出一点空暇陪弟弟。反观谢霖,虽也一同读书习字,但由于不是储君,又较他年幼,太傅对其要求自然没有对自己这般严苛,依旧成日与幼弟嬉戏玩闹,令他十分艳羡。


    他便同谢霖提,我把太子让给你当吧。


    谢霖断然拒绝,嗤之以鼻道,你当我傻么?


    他不肯放弃,循循善诱,当了太子,将来你就是皇帝了,九五之尊。


    谢霖冷笑,你自己课业多,没工夫玩儿,就想让我替你背锅,想得倒美。


    他气急了便放狠话,谢霖你等着,以后会后悔的!


    他撂下话怒气冲冲地离去,谢霖在后边冲他吐舌头。


    让不出去,他便认了命,惆怅地瞧着一日多过一日的功课和事务,直到再也挤不出闲暇来游戏,偶尔得了空去看望幼弟,幼弟拉着他的手说,霁哥哥最近怎么都不来了?


    谢霖在一旁阴阳怪气,你霁哥哥忙着处理天下大事,哪还顾得上你这个小萝卜头。


    他怒道,谢霖!


    谁知小萝卜听了,拍着手笑了,原来是这样,霁哥哥好厉害啊,你快回去忙吧,天下大事当然比我要紧。


    他笑了,摸摸幼弟的头,说了声乖。一旁吃了瘪的谢霖臭着张脸,叫他看了很是痛快。


    再后来他们三个都慢慢长大,他彻底接过了属于他的权柄,执掌了朝中众多事务,成了人人称颂的贤明太子;谢霖被封了王,也参一点政,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读经书作文章,以及偶尔教导幼弟的功课。他有时虽还羡慕谢霖的清闲生活,却再也不会提要把太子之位让给他的话了。


    父皇遭人暗害驾崩的那年,他二十五岁,夷狄进犯的消息传到江宁,宫妃们还来不及为皇帝哭泣落泪,便骤然惊恐失色,呼天抢地,朝中众臣亦人心惶惶。


    事出突然,他还没做好当一个皇帝的心理准备,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的臣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哀声恸哭,想着千里之外山河破碎,夷狄铁骑踏落之处,积尸草腥,白骨露野,他忽然惊觉这把龙椅烫得骇人。


    他对众臣道,我要去亲征。


    自然引来无数劝阻,就连已成为太后的姬皇后也来过问。


    他努力解释了很多。前线军心动摇,民心惶惶,还有谣言四起,说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他去往前线能极大地稳定军心。


    可太后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缘由,然后问,你决定好了吗?


    他点头,我意已决。


    太后轻轻抚了抚他脸颊,既然如此,你便去吧,照顾好自己。


    他心底突然有些酸涩,连带着鼻腔也充满了同样的情绪。


    太后又道,还有一桩事,你为何还不登基?


    他默了半晌,决定告诉太后,没了个太子总比没了个皇帝好。


    率军离京那日,太后带着两个弟弟来城楼上送他,大乘一夕惊变,幼弟忽然之间成长了许多,收敛起往日飞扬率真的性子,乖巧懂事得令人有些心疼。


    他只瞧了一眼便再不往城楼上看,掉转头下了令,马蹄扬起无边的尘土,大军声势浩荡地出发了。


    万马嘶鸣呼啸声中,他隐隐听见幼弟在城楼上高声喊着他,要他平安归来。


    他努力忍住了,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挥了挥。


    夷狄显然是有备而来,为了今时这一举,少说筹划了十年之久,大乘虽国力强盛,奈何已然安逸了太久,被打了措手不及。


    先帝初崩,朝局动荡,他提出亲征是为安抚民心,鼓舞士气,然而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纷纷浮出水面,凉州一战中军机泄露,被夷狄包抄夹攻,大军左支右绌,死伤惨重,一时间兵败如山倒,他带着亲卫力战至最后,终无处退走,被生擒。


    或许是想拿他做筹码向大乘索取更多好处,夷狄部落并未苛待他,给了他尚可入口的饭菜与勉强安歇的处所,却也仅止于此。为了防止他自戕,夷狄将他看得很严,他其实有些想笑,毕竟自己从未想过要效仿古人殉节。他们有时还会逼迫他向帝京写求救信,越能煽动情绪挑起争端的越好,于是,如何在信中隐晦地透露自己如今很好、勿多挂念成了他每日最绞尽脑汁的事。


    夷狄一直在试图劝他叛出大乘,倒向他们,许诺来日征服了大乘的土地,将会给他提供无可比拟的地位与荣华富贵,为此他们隔三差五派人来他面前宣读目前战况,近日又拿下几座城池云云,每每这时他便全当自己是个聋子,只是其中也会有些他想获知的大乘近况,譬如太后主政,扶持了谢霖即位。


    夷人想借此挑唆他,向他传达出大乘已经放弃他这个前太子的意思,他不为所动,淡淡反问,大乘都放弃我了,你们为何还不放弃我?夷人劝说不成,愤而离去。


    不知从何时起,前来耀武扬威宣读战况的次数日渐少了下去,终于再不曾出现了。与此同时,他从周遭看管之人的闲碎耳语中得知,大乘出了一位少年将军,是如今大乘皇帝的亲弟,封号广陵王。


    广陵王天生将才,年仅十六岁便领军作战,用兵神鬼莫测,谋略惊世绝艳,自其接手兵权之后,夷狄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大乘陆续收复了众多陷落的城池。


    见收回大批失地的大乘军队并无罢手之意,夷狄首领有些慌了,向大乘帝京江宁派出使节,想要议和,而他便是其筹码。


    使节与大乘皇帝道,陛下兄长如今尚在北营之内。


    皇帝道,贵首领是想以皇兄之性命相挟,勒令大乘退兵?


    使节道,恰恰相反,如若陛下同意议和之事,我等可以保证,陛下兄长绝不会有回朝之日;而若陛下执意强攻,救回这位前太子的话,恐怕……


    当然这些事都是他后来才知晓的,彼时的他尚被监禁在夷狄之地,仅从看守、送饭之人的态度和只言片语中得知,前后交战五年之久的两方近来似乎有了谈和之意,然而却不曾有半句提到过他,他像是被双方都遗忘了。


    他每天数着窗外飞过的孤鸿、白桦的落叶与号角的鸣声,却只觉白昼一日比一日拖得绵长,于是他隐隐明白,他大抵是回不去了,余生只能日复一日眺望南飞的雁。


    -


    传令前来的将士低埋着头,双手托举着宫里传来的谕旨,在面前颇有压力的目光逼视下微微有些发抖。


    “你再来一遍,他是怎么说的?”


    “殿下……陛下同意了谈和,传令要殿下……收兵回朝。”


    广陵王轻轻嗤笑了一声,看了看后头乌压压的大军,掀着嘴角道:“说得轻松。”


    他飞身上马,下令鸣了战鼓。


    “殿下……殿下,这是谕旨……”


    他接过谕旨的布帛,直接当中扯开撕成了两半,向后一扔,顷刻吹散在北地猎猎寒风之中。


    他轻飘飘说了句:“将士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随即高举重剑,号令出战。


    “殿下!”传令将士失声叫道。


    “我的父皇,我大乘丧生在夷狄铁骑下的数万子民,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我的皇兄,此前数年交战被俘虏的兵士弟兄们,尚还满怀希冀还等着我去救;西北的凉州、雍州、陇州、雄州四城还在夷狄脚下泣血,你让城里的百姓如何自处?”


    “我不能停下来,我若在此回头,那些人就真的彻底被抛弃了。”


    -


    直到门外的锁链被斩断,那个浑身冷硬傲骨的少年,带着血气腥风闯入了他被幽禁之地,谢霁仍有些恍惚,然而他瞧见少年的脸庞,只一眼,目眶便热了又热,险些当着幼弟的面淌下泪来。


    他想说你长大了,这些年受苦了;他还想说,对不起,哥哥没能守信归来。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一如率军出征那日一般地沉默无言,这一耽搁便是五年生死。


    失地尚未全数收复,广陵王还需留在北地,便遣人送他回了江宁。


    到达江宁那日,皇帝摆着仪仗在城门口迎接,唤他皇兄,向他嘘寒问暖。


    对面龙袍加身,贵气逼人,而他灰头土脸,一路风尘。


    他垂下眼睑,觉得有些聒噪,途中他已然得知了如今朝内不少事,也证实了此前被幽禁在北地时的猜测。


    皇帝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却一句也没提皇位相关与试图议和之事,他便闷闷地应着,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是他自己让出的位子,事到如今,也不能怪别人不肯归还。他只是有些怀念,怀念当初那个与他相互推诿着储君之位的孩子。


    他去见了太后,太后声音依旧轻柔和缓,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太后问他可有怨她,他摇摇头,太后做的很对,他当年临走前不正是如此说的嘛,谈何怨怼。


    当初他离京前曾有一个正妃,在他被生擒的消息传来后,一时心神震荡,晕厥过去,尔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了,他如今可算得上真正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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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封了淮安王,封地在淮河以南,圣旨上着他即日启程。


    他原先还想着等广陵回来,再好好看看他,如今却不得不提前走了。他心说不急,既然都回来了,来日方长。


    后来,广陵王远驱夷狄,大胜得归,班师回朝之日,所过之处,民众夹道欢迎,甚至各地流传起了“江山虽有帝,大乘靠广陵”的顺口溜。传到了淮南,他听了直皱眉头,他知晓广陵先前是违抗了皇命来救他的,此举已令皇帝颇为不悦,如今再这般民心倒向,只怕皇帝要愈发忌惮猜疑了。


    从调任至淮南的官员口中,得知了现今朝内外人人称颂广陵王之英勇无畏、天资卓绝,甚至不少朝臣暗自议论起皇帝的平庸无为,原本当今陛下的皇位就来得不正当,如今比不得淮安王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的高义,更敌不过广陵王少年挂帅征战沙场的风采,他们纷纷觉得广陵王才堪当大任。


    他听得触目惊心,胸中狂跳不止,他不知道这是该官员对他的谄媚之辞,还是当真确有其事。他连连向皇帝递了好几次折子,希望回来江宁看看广陵,均被驳回后,他焦急地开始时常注意起来自江宁的消息。他被俘五年,朝中又经历过几番动乱与清肃,早已没了他的亲信,只能慢慢地等着驿站传来的文书,或者问问自江宁过来的商旅。


    他安慰自己,当初谢霖虽常常与他不对盘,但两人都一向分外疼爱这个幼弟,不过是不明情况的外人几句闲言碎语罢了,谢霖应该不至于因此生了嫌隙,迁怒广陵。


    这般侥幸的心态一直持续到了某日,江宁传来了消息,广陵王牵涉妖蛊,谋害皇帝,已抄没王府,押入天牢。


    他顾不上递折子,策马狂奔赶往江宁,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中途换了好几匹马,终于在一天日落前赶到江宁城外,但是如今妖蛊案风波正盛,江宁全城分外戒严,由于未经皇帝首肯,没有入城文书,即便亮明身份也无用,他被守城卫兵拦在城门外,稍一耽搁,城门就要关了。


    他顾不得礼节仪态,直直拉住卫兵恳求,甚至扒住城门不让关闭,终于有人通禀了皇帝,大约是觉得将兄长关在城外有失颜面,皇帝放他进来了,让他在皇城一个行宫里落脚。


    他要求见太后,广陵毕竟是太后亲子,她不可能任由皇帝构陷加害广陵的。


    由于皇帝身体欠佳,太后如今主持妖蛊案的审理,异常忙碌,他求见几次都碰了壁,好容易见着了一回,他连忙跪下向太后哀求,说广陵绝不是那样的人,他定是被诬陷的,母后您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性情直率藏不住事,您最清楚了不是吗?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用妖蛊谋害自己嫡亲的兄长啊!


    太后神色冷淡地看着他磕头,等他絮絮叨叨说完一堆,淡淡道,说完了?无事就请回吧。


    他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太后端坐在那里,从容不迫地半阖着眼眸,他一时觉得这张从小看了二十多年的温柔脸孔如今满是陌生。


    广陵他,他可是您亲儿子啊,母后怎么忍心……他颤着声,喉咙有些发哽。


    太后的语气仍旧波澜不惊。牵涉妖蛊,侮辱仙道,他便与我大乘皇族再无瓜葛,哀家自会将他从族谱除名。


    他听着这冷漠的声音,只觉得通体生寒,他想着过往种种,如何也不明白,当初那个会微笑牵着他与谢霖的手、温声劝他们和好的母后,为何会成了如今高高在上的冰冷模样。


    他忽然失魂落魄,悲从中来,轻声低喃,仿似自言自语。广陵是被谁陷害的,母后……果真不知吗?


    太后没有再回应,随即有两个宫女上前,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半请半拉地拽出了门外,门关上的一瞬,他听见身后许久未再出言的太后,忽然轻轻道了一句,母后知道。


    他发疯似的转身回去,癫狂地猛拍着殿门,怒号悲泣,声泪俱下,直至力竭瘫倒,被人搀回行宫。


    太后知道,她什么都明白,然而她选择袒护长子,抛弃广陵。


    他忽然想笑,继而仰天长笑,笑着笑着就掩了面。


    不愿抛弃任何一个人的广陵,最终却被自己仰慕敬爱的母亲兄长,被自己抛洒热血的王朝抛弃了。


    不日,旨意便下来了,责令淮安王即日启程返回封地淮南,并派遣禁卫护送,连临走之前想见上广陵一面的请求,也被以“天牢重地,殿下贵体,不宜入内”为由驳斥,他日夜兼程火急火燎地来,最后徒劳无功万念俱灰地走。


    离开江宁城那日,天灰蒙蒙的,下起了一场灰沉沉的雨,从城外山坡上远远望去,皇宫里最高的凌烟阁浸没在灰茫茫的云雾之中,宛如一位折戟沉沙的将士。


    他想了很多事,想着数年之前城楼上稚声呼喊,城楼下沉默的一扬手,想着北地寒风舔舐之下未能出口的字句,想着上一回离开这座城时心中念着句“来日方长”。


    他再也没来过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