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孤注一掷
寅时末刻,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知府衙门后宅那间弥漫着无形恐惧与血腥气的书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彻骨的阴寒。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剩下牛油大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细响,以及知府赵文启那压抑不住、如同困兽般在厚地毯上来回踱步的沉闷脚步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自己濒临崩断的神经上。寒江雪那句“设饵垂钓”的建议,如同淬了冰的毒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理智。
主动去查那笔要命的文庙修缮款?
这无异于在深渊边缘点燃火把,不仅要照亮脚下的险境,更是要主动吸引那潜伏在黑暗中最恐怖存在的注视!
但他有选择吗?
周廷儒离去时那冰冷的眼神、毫不留情的斥责——“泗水有妖孽!你难辞其咎!”——如同悬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斩断他苦心经营半生、好不容易攀上的仕途,甚至可能累及身家性命!
与官场倾轧、朝廷问责的灭顶之灾相比,那虚无缥缈、虽恐怖却尚未直接加害于他的“腹鬼”,似乎反而成了次要的威胁。
不,甚至可能是一个机会——一个向周巡抚、向朝廷表明他赵文启雷厉风行、严查弊案、整肃吏治的决心的机会!若能借此扳回一城,甚至…将祸水东引…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滋生蔓延,混合着对权力的贪婪、对失去一切的恐惧,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恐惧与野心,在这一刻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压倒了最初的纯粹惊惧。
“王管家!”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彻夜未眠和极度紧张而嘶哑破裂,如同破锣。
一直如同惊弓之鸟般守在门外的王管家,闻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推门而入,躬身听令,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惊惶与疲惫。
他是赵家的老人,从赵文启还是个穷秀才时就跟着,一路熬到老爷出任知府,本以为苦尽甘来,却不料撞上这等骇人邪事,只觉得半辈子攒下的那点体面和指望都要碎在此地。
“立刻…立刻去签押房!”赵文启眼神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死死盯着王管家。
“将去年秋至今,所有关于文庙修缮的账目、批文、采买单据、工料验收记录…所有!一张纸片都不许漏!全部…秘密拿到这里来!立刻!要快!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尤其是…钱转运使和孙百万安插在衙门里的眼线!若有半点风声泄露…”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知道后果!”
王管家愕然抬头,嘴唇哆嗦着:“老爷…这…这深更半夜,动静太大,恐怕…”他深知衙门里盘根错节,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可言。
“让你去就去!再多嘴,我现在就让你回老家种地去!”赵文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筒倾倒,毛笔滚落一地。
他额角青筋暴起,情绪失控地低吼,那狰狞的表情是王管家从未见过的。恐惧和压力,正将这个平日还算注重仪态的文人知府,逼向疯狂的边缘。
王管家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连声应着,佝偻着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心中一片冰凉绝望。
书房内重归死寂。赵文启瘫坐回太师椅,双手死死捂住脸,指尖冰凉。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他并非不懂官场险恶,也并非全然清白,正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干净,才更恐惧被查,更恐惧那能窥探人心的邪物!
如今却要主动去揭开这个盖子…这其中的凶险与煎熬,几乎要将他撕裂。
约莫一炷香后,王管家带着两个绝对心腹、膀大腰圆、眼神凶狠的家丁,抬着两个沉重的樟木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书房。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装着什么不祥之物。
“出去!守住外面!没有我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进来!”赵文启挥退众人,如同驱赶苍蝇。他死死盯着那两口箱子,仿佛那是两具棺材。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赴死般,颤抖着手打开了箱盖。
一股陈年纸张、墨汁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并没有仔细查账的打算——他本就不精于此道,此刻心乱如麻,更看不进去。
他只是在执行寒江雪的计划,制造“查账”的声势和压力。他需要让某些人“感觉”到他在查,而且查得很凶,很认真,很不顾一切!
他胡乱地、近乎发泄般地翻动着账册,纸张哗啦作响,上面的数字和名目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如同索命的符文。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盯在几份有崔明那熟悉笔迹签章和批注的采买单和工料结算单上。
金额、项目、时间…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记住几个关键数字和名目,尤其是那“三百两”亏空大致出现的条目附近,以及…几个可能与钱转运使、孙百万甚至…他自己有些间接关联的模糊账目节点。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虚脱般靠在椅背上,冷汗已浸透内衫,粘腻冰冷。他召来王管家,压低声音,面目狰狞地吩咐了几句。
王管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嘴唇哆嗦着想要劝说,但看到赵文启那疯狂而决绝的眼神,最终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绝望的叹息,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