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3章 替身
明朝万历年间,江南应天府有个叫贾贵的富商,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光在城中就有二十多家铺面。此人白手起家,精明过人,半辈子在商场上摸爬滚打,斗垮了不知多少对手,才攒下这偌大家业。
可年过五旬后,贾贵日渐怕死起来。夜里稍有咳嗽便心惊胆战,身上长个小疙瘩就以为是绝症。他四处求医问药,补品成车往家拉,还请了三位郎中长住府上,日夜监护。
这天,贾贵听闻城外玄妙观来了个姓张的方士,据说有通天的本领,能为人炼制“替身”,代主受灾挡劫。贾贵顿时心动,翌日便备上厚礼,亲自前往拜访。
张方士鹤发童颜,一袭青袍,确有几分仙风道骨。听明贾贵来意,他捋须笑道:“贾老爷,炼制替身非同小可,需取你精血,耗费贫道七七四十九日功力,这价钱...”
贾贵忙道:“仙长放心,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保我平安长寿,多少银子我都愿意出!”
张方士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两白银,先付一半作为定金。”
贾贵虽家财万贯,但向来吝啬,一听这数目,心头一紧,却又想到性命攸关,终是咬牙应下。
半月后,张方士带着各种法器药材来到贾府,选了一间僻静厢房作为法坛。他取走贾贵七滴指尖血,嘱咐四十九日内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段日子里,贾贵度日如年,既期待又忐忑。他时不时走到厢房外转悠,只听里面偶尔传来古怪声响,却不见张方士出门。饮食都是通过小窗递入。
第四十九日傍晚,张方士终于出关。他面色憔悴,袍子沾满香灰,手中捧着一个三尺高的木偶。那木偶眉眼竟与贾贵有七分相似,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贾老爷,替身已成,只待明日午时开光点睛,便能代你受灾挡厄。”张方士声音嘶哑,“不过切记,替身开光后,需放在你卧房内,头七日不可见血光,不可闻秽语,否则法术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贾贵连连点头,见那木偶栩栩如生,心中暗自称奇,当即付清剩余的一千五百两银子。
送走张方士,贾贵命人将木偶搬到自己卧室,立在床头。他越看越觉得这木偶诡异,那双尚未点睛的眼睛仿佛正空洞地望着他,不免有些后悔。
当晚,贾贵辗转难眠。三更时分,他忽听“咔嚓”一声轻响,忙起身点亮油灯,只见木偶依然立在原地,并无异样。
“真是自己吓自己。”贾贵苦笑,正要吹灯继续睡,却猛地发现——木偶的位置,似乎比之前离床近了些!
他心头一紧,揉揉眼睛细看,木偶还是那个木偶,一动不动。正当他松了口气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贾贵浑身汗毛倒竖,这房中除了他,就只有...
“老爷...”一声幽幽呼唤,竟是从木偶方向传来!
贾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往门口跑去,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怎么也挪不动步。回头一看,只见那木偶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原本无眼的脸上,竟睁开了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你、你是什么妖怪!”贾贵颤抖着问。
木偶嘴角微微上扬:“我就是你啊,老爷。张仙长用你的精血炼制,我不就是你吗?”
“胡说!你不过是个木偶,是我花钱买的替身!”贾贵强作镇定。
木偶轻笑:“是啊,我是替身。但你可知道,张仙长的替身之术,从来不是制作挡灾的木偶,而是创造一个完美替代品——替代那些怕死的有钱人,继续他们的人生。”
贾贵惊恐万分:“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木偶缓缓抬起手,指向贾贵,“今晚之后,我才是贾贵,而你...将变成一堆废木残骸。”
话音刚落,木偶突然化作一道黑影扑来。贾贵想要呼救,喉咙却像被扼住般发不出声。他感到一阵剧痛,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清晨,丫鬟如常进屋伺候老爷洗漱,见贾贵已端坐镜前,两个小厮正在收拾一个破损的木偶。
“老爷,这是...”丫鬟疑惑地问。
贾贵转过头,面色如常:“哦,昨晚不小心把张仙长送的替身碰倒了,摔坏了不少地方。拿去灶房当柴烧了吧。”
小厮应声将木偶抬出。丫鬟觉得奇怪,老爷今日神情语气与往常略有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不敢多问,默默伺候梳洗。
用过早膳,贾贵说要去铺面查账。出门路过集市,他远远看见张方士正在茶摊前与一个衣着华贵的老者交谈。
“...李老爷放心,贫道的替身绝对可靠,只需四十九日,保您从此高枕无忧...”张方士的声音随风传来。
贾贵——或者说,占据了贾贵身体的替身——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没有上前相认,径直走向自己的轿子。
当晚,替身贾贵在书房查账,他天资聪颖,一日之间已将贾贵的笔迹口吻学得惟妙惟肖。正忙碌时,管家来报,说有位姓张的道士求见。
替身贾贵心知来者是谁,命人请入密室。
张方士进门便笑:“如何,贾老爷这副躯壳可还满意?”
替身贾贵淡淡道:“仙长此来,不只是为了问候吧?”
张方士捋须道:“聪明!贫道就直说了——这替身之术,虽让你得了贾贵的身家性命,却有一处关窍需得说明。”
“什么关窍?”
“你虽得人身,但终究是法术所造,需每三年服用一粒贫道特制的‘定魂丹’,否则便会魂飞魄散,打回原形。”张方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里是三粒,足够九年之用。每粒...一千两银子。”
替身贾贵眼中寒光一闪,随即笑道:“仙长说笑了,我既已是贾贵,自有办法延续性命,不劳仙长挂心。”
张方士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过河拆桥?”
替身贾贵起身踱步:“仙长啊,我昨日在集市,见你又与李员外相谈甚欢。你说,要是李员外知道他那‘替身’会取而代之,还会不会掏那三千两银子?”
张方士勃然变色:“你威胁我?”
“不敢。”替身贾贵笑道,“只是提醒仙长,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出事,难免不牵连仙长。不如这样,丹药我照价购买,但仙长须答应我,不再在应天府内行此替身之术。”
张方士沉吟片刻,冷笑道:“好个精明的‘贾老爷’!也罢,应天府就让你一人独占。不过丹药价钱要翻倍,两千两一粒!”
“成交。”替身贾贵毫不犹豫,“但仙长需立下毒誓,永不泄露我的来历。”
两人达成协议,张方士拿银票离去。替身贾贵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此后三年,替身贾贵将贾家的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比原主更加精明果断,家产翻了一番。他定期从张方士那里购买丹药,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彻底摆脱控制的方法。
这日,替身贾贵前往苏州洽谈生意,在客栈偶遇一位游方老僧。老僧一见他便皱起眉头,趁无人时低声道:“施主,你身上有股邪气缠绕,可是遭人下了咒术?”
替身贾贵心中一惊,恭敬请教。
老僧道:“老衲观你三魂不全,七魄有缺,似是借物化形,非是本来面目。若老衲所料不差,施主定是受人操控,需定期服用某种药物维持形神不散。”
替身贾贵如遇知音,连忙将实情和盘托出,只隐瞒了自己杀害真贾贵一节。
老僧听罢叹息:“冤孽!那张方士所为,实是邪术。所谓替身,不过是借精血点化木偶为妖,再助其弑主夺舍。那定魂丹也非保命灵药,而是慢性毒药,长期服用终会神智全失,沦为行尸走肉。”
替身贾贵大惊:“求大师救我!”
老僧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破此术,需取得施术者的心头血三滴,滴于原主丧生之处,方可解除契约,还你自由之身。”
替身贾贵拜谢老僧,赠以重金,老僧婉拒而去。
返回应天后,替身贾贵苦思对策。杀张方士取心头血不难,但原主丧生之处正是自己如今居住的卧室,这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管家来报,说张方士不请自来,已在客厅等候。
替身贾贵整衣出见,张方士面色阴沉:“贾老爷好手段!暗中打听破解之法,是要卸磨杀驴吗?”
替身贾贵心知事泄,索性撕破脸皮:“仙长既然知晓,我也不瞒了。这些年我受制于人,今日该做个了断!”
张方士冷笑:“就凭你?不过一具木偶妖物,也敢与造物主抗衡?”说罢口中念念有词,掏出一张符箓拍来。
替身贾贵顿觉浑身如被火烧,痛不欲生,倒地哀嚎。张方士狞笑上前:“本想留你多活几年,既然自寻死路,今日就让你魂飞魄散!”
危急关头,替身贾贵瞥见桌上裁纸刀,奋力抓起,直刺张方士心口。张方士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你、你竟敢...”张方士指着替身贾贵,倒地气绝。
替身贾贵挣扎起身,强忍剧痛,取碗接了张方士心头血,踉跄走向卧室。他将血滴在地上,口中念诵老僧所授咒语。
鲜血落地,忽然狂风大作,房中灯火全灭。替身贾贵只觉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浑身轻松,那股缠绕多年的邪气已然消失。
此后,替身贾贵彻底获得了自由。他将卧室彻底改造,抹去所有旧迹,更是将贾府扩建翻新,与过去一刀两断。
又过了数年,他已完全融入贾贵的身份,无人怀疑。这天他路过玄妙观,见观前围着一群人,凑近一看,竟是个年轻道士在兜售“替身木偶”。
“诸位善信,贫道这替身木偶乃师门秘传,能代人受灾挡厄,保家宅平安...”年轻道士口若悬河,与当年的张方士如出一辙。
替身贾贵站在人群外,默然良久。当晚,他命人暗中将那年轻道士“请”到府中。
道士初时惊慌,见替身贾贵态度温和,才放下心来。
“你不必害怕,”替身贾贵道,“我只问你,这替身之术,可是张方士所传?”
道士点头:“正是家师。不过师父三年前外出云游,至今未归。”
替身贾贵心中冷笑,又问:“你可知这替身之术的真正用途?”
道士茫然:“自是挡灾避祸,保佑平安。”
替身贾贵长叹一声,知这道士也是被骗之人,便道:“你师父不会再回来了。我奉劝你一句,别再行此替身之术,否则必遭横祸。”
道士将信将疑,替身贾贵也不多言,赠他百两银子,让他改行谋生。
道士走后,替身贾贵独坐书房,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贾贵的身份,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只是个木偶。可今日见到那年轻道士,往事涌上心头,不禁怅然。
“老爷,”管家在门外道,“李员外来访,说是有急事求见。”
替身贾贵整了整衣冠,恢复贾贵的神态:“请李员外到客厅用茶,我马上就到。”
步入客厅前,他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一个富态的中年商人,眉眼间尽是精明与世故。
谁又能想到,这副皮囊之下,藏着怎样的秘密?
替身贾贵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脸上堆起熟悉的笑容:“李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窗外,月明星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