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4章 画中夫妻
在西子湖畔有个临安城,城南住着个叫柳清源的画师。这人别的不会,单会画画,尤其擅画人像。他那支笔啊,蘸的不是墨,倒像是蘸了魂儿,画谁谁活。可这本事没给他带来富贵,反倒招来一段奇事。
柳画师而立之年才娶了妻子素娥。那素娥原是卖豆腐人家的女儿,生得眉目如画,性子温婉得像春水。两人成亲后,琴瑟和鸣,恩恩爱爱。柳清源给素娥画了无数小像,有在窗下绣花的,有在院里浇花的,每一幅都眉眼含笑。
谁知好景不长,成亲第三年上,素娥染了场风寒,竟一病不起。柳清源把临安城的名医请了个遍,药渣子在门口堆成了小山,到底没留住妻子。
素娥去的那天,柳清源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三天三夜。再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幅等身高的肖像——画上的素娥穿着他们成亲那日的嫁衣,眉眼含情,唇角带笑,连耳垂上那颗小米粒似的朱砂痣都分毫不差。
从此柳清源就变了个人。他在卧房里给这幅画设了个座,日日对着说话。
“素娥,院里的海棠开了,你最爱的那株垂丝海棠。”
“今儿个西街新开了家糕点铺子,卖的芙蓉糕看着倒好,只是定不如你做的好吃。”
“下雨了,你记得多添件衣裳。”
邻居们都道柳画师疯了,好好一个人,竟把画当成了活人。柳清源却不管这些,照旧日日对画言语。说也奇怪,那画挂得久了,竟越发鲜活起来,画中人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随时会眨一下。
这年七夕那晚,柳清源多饮了几杯,对着画像喃喃道:“素娥啊素娥,你若真有灵,就应我一声罢...”
正说着,忽见画中素娥的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泪珠儿,顺着脸颊滑落,在画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柳清源酒都醒了,扑到画前,伸手去摸那泪痕——湿漉漉的,还带着温度。他先是惊,后是喜,抱着画框又哭又笑:“你还在!你果然还在!”
从这天起,柳清源萌生了个痴念:他要把素娥从画里“画”出来。
这个“画”出来,可不是寻常的画法。柳清源翻遍了古籍,找到个“以精血入画”的法子。每日清晨,他刺破指尖,滴三滴血在砚台里,研墨作画。他想着,既然画能通灵,若以自身精血为引,或许真能把妻子的魂儿从画里引出来。
他在那幅肖像旁边,又画了一幅素娥——这次画的是她提着裙摆,一只脚已迈出画框。画完这幅,柳清源瘦了一圈,可眼睛却亮得吓人。
说也奇怪,自打他开始画这第二幅画,家里就出了怪事。有时半夜能听见女子轻轻的叹息声,早上起来,会发现画架前的地上有湿脚印,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这晚月圆,柳清源在画室待到三更。正要歇息,忽听见卧房里有动静——是素娥生前最爱哼的那首《采莲曲》。他心头狂跳,轻手轻脚走到卧房门口,从门缝往里瞧。
这一瞧不要紧,但见月光如水,洒在那幅肖像上。画中的素娥竟不见了,空留一身嫁衣挂在画中。而梳妆台前,坐着个窈窕的身影,正对镜梳头——不是素娥是谁?
柳清源推门的手直发抖,声音都变了调:“素、素娥?”
那身影闻声回头——眉眼确实是素娥,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像是宣纸的颜色。她看着柳清源,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身影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缕轻烟,又回到了画中。
这次之后,柳清源更确信妻子能回来。他越发疯狂地作画,一幅接一幅:素娥在园中扑蝶的,素娥在厨房做饭的,素娥在灯下看书的...每画一幅,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而画中的素娥却越来越鲜活。
邻居好久不见柳清源出门,觉得蹊跷,这日结伴来探望。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但见满屋子都是素娥的画像,或坐或立,或笑或嗔,看得人眼花缭乱。
柳清源倒在画架前,已经没了气息。他手里还握着画笔,面前是最后一幅画——画的是他自己。
怪的是,那幅等身肖像里的素娥,不知何时变了模样:原本含笑的嘴角垂了下来,眼角又多了一道泪痕。而柳清源自画的那幅,竟和他本人分毫不差,连最后那一刻期盼又绝望的神情都捕捉到了。
众人唏嘘不已,正准备收敛柳清源的尸身,却见那两幅画突然泛起柔和的白光。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柳清源的尸身竟渐渐化作点点荧光,飞入了他的自画像中。
再看时,那幅自画像已经挂在素娥肖像的旁边。画中的柳清源微笑着,向素娥伸出手;而素娥肖像上的泪痕消失了,嘴角重新扬起,也向他伸出了手。两幅画挨得极近,画中人的指尖几乎碰在一起。
有个老画师听闻此事,来看后连连称奇:“这是画魂啊!柳画师痴心感天,以精血为引,竟真的把自己画进了画里,与妻子团聚了。”
更奇的是,自那以后,每逢月圆之夜,有人从柳家老宅经过,能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像是夫妻在夜话。还有那胆大的扒着门缝瞧过,说看见两幅画里的人会动——柳清源给素娥描眉,素娥替柳清源理衣领,恩爱如初。
临安城的人都说,柳画师这是求仁得仁,终于和妻子在画中相守了。那宅子一直空着,但屋里纤尘不染,那些画都保存得好好的,尤其是并肩挂着的两幅肖像,颜色历久弥新,像是昨天才画好的。
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路过,在宅前驻足良久,叹道:“情深可破虚实,痴念能通阴阳。这画中世界,谁说就不是另一重天地呢?”
从此,柳清源和素娥的故事就在临安城流传开来。那些恩爱的夫妻,都会来这老宅前拜一拜,求个长相厮守;而那些学画的后生,更是把柳清源奉为画圣——不过长辈们都会告诫:“画可通灵,但切莫执迷,否则人画不分,真假难辨啊。”
至于柳清源和素娥是不是真在画中得到了永生,谁也说不清。只是那两幅画至今还挂在老宅里,月明风清之夜,似乎还能听见轻轻的、满足的叹息声。
这大概就是情到深处的缘故——真的、假的,活的、画的,又有什么要紧?能相守,便是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