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戈昔

第128章 烧冷灶

王世贞如今是南京刑部尚书,官位显贵。沈一贯却是在家赋閒,还没有復出,暂时无官一身轻。

朱寅却是清楚,沈一贯几年之內不但会復起,还会当首辅,是明朝最后一个掌握大权的首辅,算是半个权臣。

这是继张居正之后,最强势的首辅了。

这是一口最好烧的冷灶啊。

“孩儿朱寅,拜见王老爹,拜见沈老爹。”

朱寅像模像样的跪下,给两位大佬磕头。

“起来吧。”风姿儒雅的王世贞呵呵笑道,看上去很是和蔼。但这种和蔼,

也带著那种並不入心的隨性。

单纯只是长者对儿童的態度。

若是他知道朱寅是和孙儿爭夺南雍神童称號的人,就不知作何感想了。

朱寅知道,后世怀疑王世贞是《瓶梅金》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但朱寅不认为是。

王世贞这种文官,不像是能写出这种鸿篇巨製的人。

面似忠厚的沈一贯,虽然没有那么王世贞那么和蔼可亲,却在仔细打量朱寅,目光带著一种不著痕跡的审视,明显比王世贞更留意朱寅。

“谢两位老爹。”朱寅很乖巧的爬起来。站在海瑞的身边。

海瑞笑指朱寅,对沈一贯和王世贞道:

“稚虎年仅十岁,却是早慧神童,聪明过人,心思剔透,可谓荆山之玉,將来必是栋樑之材,吾很是喜爱他。”

王世贞和沈一贯没想到,从来对人不假顏色的海刚峰,居然对这个十岁稚子,如此看重,如此喜爱。

海瑞向来善於识人,也绝不会隨便夸人。起码两人认识海瑞多年,还没有听海瑞夸讚过谁。

何况是个孩子。

既然他如此喜欢朱寅,那就足以说明,此子的確不凡。

其他不说,就说此子在自己等人面前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气度,就是成年人多半也没有。

仅此一点,就可见一斑。

王世贞忽然就想到了孙儿王瑞芳的话。

就在今天下午,孙儿还对自己说,有个叫朱寅的小儿,譁眾取宠,诡行徽名,来国子监上课居然带著一个女婴。

难道就是他

“稚虎啊。”王世贞笑著说道,“海公很少青眼待人,却对你如此讚誉,可见你不愧神童二字。可有进学”

朱寅回答道:“回王公话,孩儿刚入南雍读书。”

他心思灵敏,心中不禁暗道:难道王瑞芳已经將两人之间的,告诉其祖王世贞了

哼,王瑞芳心胸狭窄,爭强好胜,课堂上占不了便宜,多半会对王世贞告状,编排我的坏话。

且看这位大名鼎鼎的晚明復古领袖、后七子之首的算州山人,究竟会怎么对待自己。

王世贞听到朱寅果然是那个和孙儿爭夺神童名號的孩子,虽然神色仍然和蔼,笑容却是寡淡了三分。

他点头说道:“十岁就进南雍读书,也算一段佳话了。好好读书向学,不负良才美质。”

朱寅叉手道:“是。谢王公勉励,孩儿不敢懈怠。”

王世贞说完了这句话,就不再说话,没有了解朱寅的心思了。

王瑞芳是他最喜欢的孙儿。不论什么原因,朱寅和孙儿爭斗,他心中总归不太舒服,对朱寅的心思也就有点冷淡。

护短帮亲乃是人之常情,倒也怪不得王世贞。

换了其他人,应该也会像王世贞这般。

海瑞眼见王世贞对朱寅似乎不太感兴趣,有点应付的意思,没有问朱寅其他问题,不禁有些失望。

他是希望王世贞收朱寅为弟子。

王世贞当年也有神童之名,如今更是国朝名臣、文坛领袖,海內望重、人品端方。稚虎若是得他青睞,拜其为授业恩师,於学业、科举都是大有益。

可王世贞好像没有这个心思啊,

沈一贯则是抚须笑道:

“你年仅十岁,为何就取表字自古以来,可有十岁小儿取字者也”

朱寅对沈一贯拱手道:

“孩儿惭愧,不知自古以来,哪位青史留名者十岁取字。但孩儿以为,年幼取字而籍籍无名者,必然不可胜数。”

“是以,自古並非没有年幼取字者,只是名不见经传而已也。”

“呵呵。”沈一贯等三人闻言,不禁都是笑了。

此子,善辩才,也善应对啊。非心思机敏、胸有成竹者,不能至此也。

沈一贯更是来了兴趣,继续笑问:

“甘罗十二为相,曹冲六岁称象,李贺七岁赋诗,都是千古神童典范,子欲为標榜耶”

海瑞闻言,不禁神色一凝,担心朱寅的应对。

因为沈一贯的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是个大大的陷阱。

这个沈一贯,真是貌似忠厚,实则奸猾啊。

朱寅也反应过来了。

这个问题是在给自己挖坑啊,真是老狐狸。

为何因为甘罗、曹冲、李贺虽然都是著名的神童,但下场都很悽惨。

甘罗年少因罪被杀,曹冲十三岁天折,李贺虽然惊才绝艷,有诗鬼之誉,却命运多舛,过早天亡。

沈一贯表面上说的是神童的才,暗里说的神童的命数。

潜台词是:神童何足道

朱寅稍一思索,隨即说道:

“古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甘罗、曹冲、李贺都是慧极必伤,遭造化所忌,是以天妒英才。”

“孩儿之才智,虽然远不及三人,却也不会遭造化所忌,又何必標榜神童呢2

此言一出,不但海瑞点头微笑,就是王世贞也刮自相看。

沈一贯忍不住朗然大笑,“小儿真乃妙人,老夫倒是小看你了。”

他没想到,朱寅不但接过自己的话锋,还能绵里藏针。

沈一贯乾脆又问:“你十岁入南雍,必然引人侧目。你如何让人心服口服呢”

朱寅顶著一对角髻,认真的说道:

“若是孩儿能中举,自然心服口服。若是大家都不中举,半斤八两,彼此而已。若是有人中举,也必比孩儿年长,没有长不服幼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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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贯指著朱寅对王世贞笑道:“元美兄,此子若何”

他考的不是诗赋经义,考的是朱寅的心智。在他看来,这些比诗赋经义更加重要。

王世贞不得不点头道:“是个有福的寧馨儿,钟灵毓秀,不知出自谁腹中。

他不禁有点遗憾。朱寅年仅十岁,可是他的表现胜过了孙儿瑞芳。

如果今日是瑞芳面对沈一贯的刁钻问题,肯定没有朱寅应对的妥帖。

沈一贯点头道:“刚峰兄,难怪你喜爱稚虎,说他是早慧神童,诚如是也!

朱寅虽然才十岁,可自己和他对话,居然有种和朝臣对话的感觉。

这是什么这就是夙慧。

海瑞抚须微笑,脸上每一道沧桑的皱纹,都带著愉悦之色,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他趁机说道:“元美,肩吾,此子虽说良才美玉,可惜父母双亡,没有师尊教诲,终究不妥。只是吾才疏学浅,年迈老朽,不能教授之。“

“你们两位嗯”

他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收了

朱寅没想到,海老爹居然给自己找老师。今日若是搞定,义父不就省事了

王世却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抚须沉吟不语。

朱寅察言观色,感知到王世贞有点冷淡。

呵呵。

这个被誉为笔削千兔、诗裁两牛,“衣食寒士,倦倦如若己出”的拿州山人,到底是个性情中人啊。

自己和他孙儿有过节,他就心生护续之情。

不过朱寅觉得很正常。亲孙子嘛。

就是他自己,不也喜欢护短人非圣贤,有几人像海老爹这样帮理不帮亲

朱寅自己做不到,当然不会腹誹王世贞。

沈一贯却是看了王世贞一眼,笑道:“元美兄,你若是无意,小弟便要收入门墙了。”

他有自知之明。王世贞不但比他年长,资歷比他老,文名也远胜自己。王世贞若是愿意收下朱寅,自己就只能割爱。

王世贞神色犹豫,很想收下朱寅这块美玉。

可是想到爱孙王瑞芳,又不禁暗嘆一声。若是收了朱寅为徒,瑞芳势必心中积鬱,然不乐。

到时,难说不生出什么事端,

还是罢了。很多神童,大未必佳啊。

王世贞摇头嘆息道:“我年过甲,耳背眼,不堪为人师了,怕是会误人子弟,辜负刚峰兄一片苦心。

沈一贯欣然道:“如此,我就当仁不让了。我无官一身轻,閒云野鹤一般,

刚好收个关门弟子。”

说到这里,他就不再说话。因为,他不会主动让朱寅拜自己为师。

朱寅想都不想,就毫不犹豫的跪下,主动说道:

“孩儿朱寅,愿拜沈公为授业恩师,祈望沈公收纳!”

说完,即头稽首。

沈一贯没有让朱寅免礼,一边端坐受礼,一边说道:

“好。稚虎,老夫和你有缘,今日有海公提议,老夫就收你为门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沈一贯的授业弟子。”

朱寅再次稽首,“弟子拜见恩师!恩师在上,请受弟子拜!”

心中暗道:义父啊,你想不到吧,你还没有找到沈师,沈师就已经收我为徒了。

这口大冷灶,我烧定了。

沈一贯神色大慰,温言道:“地上凉,起来吧。”

“是!”朱寅爬起来,亲自给沈一贯斟茶,“先生,请用茶!”

王世页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有点遗憾。

沈一贯接过茶,“得良才美玉而教之,世间大乐也。刚峰兄,我今日来送別,不想还能得个弟子。”

海瑞对朱寅笑道:“稚虎,莫要有了恩师,就忘了老夫啊。”

竟然少见的调侃起来。

可是其实,其实海瑞也感到有点遗憾。

因为他希望王世贞收朱寅为弟子。

至於沈一贯--此人虽然是难得的能臣干更,学识也为人所重,可人品却不如王世贞。

沈一贯貌似忠厚,其实为人圆滑,精於世故,城府深沉,擅长左右逢源,老谋深算。

此人深藏不露,能做实事,可堪大任,当有宰辅之才。

可惜他私心也重,爱惜羽毛,终究不是王荆公、张江陵这种工与谋国、拙於谋身,敢为天下先的救时良相。

稚虎拜他为师,官场上一定获益匪浅。但也可能被他教成一个滑头啊。

可是有沈一贯当老师,总比没有强太多。海瑞还是替朱寅高兴。

他不指望朱寅像自己一样做个官场修炼的苦行士。他只希望朱寅將来能做个对朝廷、对百姓有用的人。

朱寅对海瑞说道:“孩儿永世不会忘记老爹。听闻老爹高升入京,孩儿特来送別。”

海瑞不禁有点动容,“稚虎,老夫与你,虽无祖孙之名,几有祖孙之情。老夫老矣,自去北方,恐怕只能棺柠南归了。”

“稚虎有神童之才,可有诗送我”

朱寅想了想,吟道:

垂髻童子名朱寅,

九月送公別金陵。

百万黎民挥离泪,

十里驛站哭长亭。

千寻关河羈旅苦,

七旬春秋宦囊清。

玄武湖中映鸿影,

八音不做秋蝉鸣。

沈一贯和王世贞听到朱寅的诗,既为朱寅的敏捷诗才有点惊讶,也为海瑞的节操心生感佩。

这诗有魏晋之风,十分清新自然,甚至有浅白之嫌。但主要妙在巧用数目。

九、十隔一行,百、千隔一行,七、八隔一行。

这本是小技,可朱寅这么快就构思成篇,足见其才思敏捷。

王世贞心情有点复杂。平心而论,这诗只能说一般,可是他的孙子王瑞芳,

却很难顷刻间写出这种诗。

朱寅之才情,实在瑞芳之上啊。

沈一贯点头道:“七旬春秋宦囊清,八音不做秋蝉鸣。刚峰兄,百年之后,

真可谓玄武湖中千秋影,青史彪炳啊。

“稚虎,你这首送別诗,为师算你过关,善。”

海瑞有点不舍的说道:“稚虎,你的诗老夫收下了。但愿將来还有再见之期。老夫还有公务要谈,你这就回去吧。

“是。”朱寅深深看了海瑞一眼,“老爹保重,孩儿去了。下次再见,当是北京了。”

沈一贯道:“稚虎,为师住在寧波会馆,过几日,你去寧波会馆来见为师。

去吧。”

朱寅领命道:“是,弟子告退!”

又对海瑞和王世贞施礼,然后退出书房。

朱寅带著寧清尘上了马车,出了都察院,趁著夕阳赶路回家。

车厢里,寧清尘奶声奶气的问道:“那个王世贞,是不是就是兰陵笑笑生

你有没有试探他鸭”

朱寅没想到,寧清尘会对兰陵笑笑生感兴趣。

他摇摇头,毫不客气的说道:

“说句难听的话,我不认为王世贞作为一个出生豪富、仕途顺利的高官显宦,具备写出这种百科全书的耐心。”

“他不是没有这个才能,而是没有这个耐心。就像一个富豪,很难写出几百万的网文。”

“四大名著、《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封神演义》、《镜缘》、

《东周列国》、《官场现形记》-这么多伟大的古典小说,作者没有一个是科举官员。”

“凭什么兰陵笑笑生,恰恰就能例外”

“兰陵笑笑生是个科场失意、不同流俗的中下层文人。他可以是徐渭、屠隆、冯梦龙等等,但就不可能是王世贞。”

寧清尘偏著小脑袋,“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那你觉得,兰陵笑笑生是谁呢

朱寅想了想,沉吟著回答:

“太多的证据指向徐渭,多半就是那位青藤先生了。他才气,天分极高,阅歷丰富,又骚又癲,非常符合《瓶梅金》的调性。“

“所以,我完全没有试探王世贞是不是兰陵笑笑生的兴趣。因为可能性太小,

寧清尘抓住朱寅的手,奶声奶气的,“如果能见到徐渭,你一定要问问他他是不是兰陵笑笑生。”

朱寅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奇的问道:“能告诉我,你为何这么关心这个问题吗”

寧清尘甜甜一笑,粉团般的小脸既软萌又认真,“这是个学术问题,作为穿越者,有解开歷史谜团的思想觉悟。你说呢”

“好吧。”朱寅点头,“寧医生,你说的对。“

朱寅说完,觉得寧清尘和寧採薇这对姐妹,完全就是两种性格。

如果马车中是姐姐,一定会和自己探討拜师这等问题,为拜师沈一贯而高兴,想著送什么礼物。

而不会关心王世贞是不是《瓶金梅》的作者。

姐姐关心的是现实问题,是赚钱,生存,往上爬。

可是妹妹,关心的却是更加“高级”的话题。

至於拜师等问题,她完全忽略了。

等到回到青桥里,已经掌灯了。

朱寅回来不久,寧清尘刚吃饱奶,康熙兄弟就送来匯总的情报信息。

灯光下,朱寅看著眼线们送来的信息,目光渐渐阴寒起来。

傍边的寧清尘看到朱寅的脸色,不禁问道:“什么事鸭”

朱寅说道:“等一下,我先分析一下这些情报,太乱了,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结合各种消息综合分析,很快就有了结论。

“王家准备派人潜伏在工匠之中,他们要放火烧工匠的窝棚,製造一场惨案。”

“这只是其中一步。还有一步,他们打算接近、收买靳云娘,给我们下毒。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步。目前还推测不出来。”

“这么狠毒”寧清尘小脸有点苍白,她爬到朱寅的背上,看著各种情报信息,皱眉道:

“我怎么没有看出来这些信息,能得出这两个结论吗”

朱寅道:“看不出来那我就给你分析分析,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信息,能不能得出这两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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