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未想躲过
正旦前夕,才入辰初,天尚昏沉。
如絮薄雪无声飘落,却压不住满城渐次炸响的“噼啪”爆竹声。
长街之上,车马辚辚,行人摩肩接踵。沿街商贩早已支起铺面,将各色年节物事堆得琳琅满目,吆喝声此起彼伏。
今日是除夕,晨起祭灶神、贴门联,或是备采春节用物,最后一日赶集也只在今晨。
过了午时商贩纷纷关门闭市,人人还家去,筹备年夜饭,再开门营业之时,少少已是初五之后了。
潘令宁今晨亦在齐物书舍守着最后一天营业,因客人不多,她索性陪着长工张叔贴对联。
张叔见她今日仍来,颇感意外,一边刷着浆糊,一边笑问:“掌柜今日莫非要留在书铺守岁?小老儿家中儿孙归聚,正缺个有学问的添福气,掌柜若不嫌弃,一道去喝杯屠苏酒,不过多添一副碗筷!”
潘令宁唇角微扬,接过他递来的上联,仔细抚平边角:“张叔,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今夜已有约。”
“哦?”张叔恍然,随即又关切道,“掌柜孤身客居京师,年节难免清冷……可是与少东家、东翁一家守岁?”
“不是。”潘令宁摇头,只笑了笑,不多解释。
此等佳节,阖家团圆,纵使齐远与东翁再三相邀,她也不敢应承。只怕情分愈深,越难断舍,更怕徒惹非议。
且她还有要事,思来想去,在不惊动崔题的情况下,她独自留在汲云堂守岁最合适不过。
只是这番话,潘令宁不好与外人说道,以及,今日他来店中忙碌,也是等候一位客人。
心念流转间,一辆青篷小驴车“嘚嘚”行至铺前,悄然停驻。
女使挑帘,搀扶着车内的贵主下车。
贵主身形窈窕,步态小心迟缓,下车站定后,她素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略微隆起的小腹。
潘令宁心中了然,快步迎出门槛,声音清越:“贵客临门,可是为沁雪纸而来?”
沁雪纸,价比金箔,非豪奢之家不敢问津。
帷帽轻纱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应和:“嗯。”
潘令宁侧身引路:“风雪侵人,请贵客移步内室奉茶。”
张叔正踮脚贴着横批,见状不不由得与一旁长工赞叹:“潘掌柜好眼力,一眼便知是来取沁雪纸的贵主,这除夕晨光里,咋们书铺竟还能成一单大生意!”
他哪里知晓,帘后之人,正是潘令宁苦候多时的——玉荷。
雅间内,潘令宁早有所布置,备下炭火和暖茶等候,一室暖融驱散寒意。
玉荷摘下帷帽,转身从斜包中取出一叠诉状,递交予她:“妹妹,让你久等了!”
潘令宁掂着厚实的诉状,指尖一捻,估摸有上百份,全是横遭掳掠,堕入鬼樊楼的女子的告发讼书。
“竟,这般多?”她言语惊讶,以至于微微颤抖。
玉荷点头:“一百五十三份,还不尽然,仍有收纳整理的讼纸,过两日,我还托人给你送去。”
潘令宁看着上头的累累控诉,和不同姓名的苦主,只觉得触目惊心。
“没想到,竟然仍有如此诸多女子,还在苦苦煎熬,等待光明!”
这些都是玉荷走访秦楼楚馆,联络曾经被发卖为家姬妾室的姐妹,收集来的诉状,只为助潘令宁最后一搏。
玉荷眸光泛泪,言语哀伤道:“兴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仍失败……”她不敢想,低头以绢拭泪。
潘令宁陡然留意到她皓白玉腕透着红痕,脖颈间亦有绳索勒过的痕迹,似蜈蚣蜿蜒爬过,便是厚实冬衣,也不能完全掩盖,触目惊心。
她蹙眉:“玉荷,你怎么了,张枢相府苛待你?”
这一问,瞬间戳破玉荷强撑的伪装,玉荷浑身一颤,压抑的悲泣终于决堤:“桓郎他,寻到了枢相府,府中已疑心,疑心我腹中骨肉非二公子所出……他们不放我,只变着法子作践我……”
她猛地撩起袖口,露出更多触目惊心的青紫鞭痕。
潘令宁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攥住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指尖因愤怒而颤抖:“畜生!简直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玉荷抽回了手:“这点伤有算得了什么?倘若告不赢鬼樊楼,无法脱离苦海,只怕……妹妹,你一定要带我们脱离苦海!”
她眼中泛着泪花,殷殷期盼地望着她,而后,颤抖着,从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最后一份诉状,双手捧至潘令宁面前。
潘令宁展开,“玉荷”二字赫然在目!
她心头巨震,抬眼直视:“玉荷,你自己也?倘若此讼书也递交到御前,张枢相府、桓家,乃至你过往依附的所有富贵门庭,皆将视你为眼中钉!那金丝雀的牢笼……你当真要亲手打碎?”
玉荷点头:“妹妹有所不知,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打破如今……好不容易经营而来的富贵生活。我生来便在鬼樊楼,我的娘亲亦是花姐儿,以至于我,以为只要肯低头,便能如她一般,熬到被贵人赎买,飞出这牢笼……”
她声音哽咽,带着刻骨的悲凉与自嘲:“我曾以为那就是出路……直到遇见你。我来过你的书铺几次,偷偷看你立于柜台之后,与四方客商从容论价;看你指点伙计,眉宇间自有峥嵘气象;看你……不必以色侍人,不必仰人鼻息,凭一身本事,挣一份堂堂正正的活路!”
她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才是我想要的重生!妹妹,你说过,书铺便是我的重生之所!这话,可还作数?”
“当然!”潘令宁斩钉截铁,紧握她冰冷的手,“待此案昭雪,鬼樊楼倾覆,我的书铺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定能凭己所长,活出个人样来!”
玉荷眼中透出希冀的光芒:“我心向往之。可是妹妹,明日便是正旦,朝会将至,使团婢女失踪案愈加焦灼,皇城司搜捕猖獗,你当真躲得过?曾经有一青楼姊妹,因吟唱了《鹧鸪天》的曲儿,如今也被……带去了,生死未卜……”
潘令宁闻言,眸光淬火,非但无惧,反扬起一抹凛冽的笑意:“躲?我从未想过要躲,既然躲不过,索性在风暴降临之前,先出手,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玉荷望着她决绝如孤峰的身影,心头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