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曾有妾
除夕夜。
宫门前南长街灯火通明,皇家花灯盛典流光溢彩,帝后鸾驾登临宫阙高台,百官侍立,万民瞻仰,鼎沸人声将整座京城的寒冷驱散而去。
暮色四合,潘令宁踏着混合红纸的清雪回到汲云堂,宅老见她孤身归来,难掩诧异。
如此佳节,她不在阿蛮处,或在齐物书舍同齐东家守岁,居然孤身回了这空寂的别宅?莫非是因着前次百福节,郎君陪她在此处用膳?
宅老斟酌着道:“潘小娘子,今日除夕,阿郎依例宿在崔府内宅。老朽年节也当归家团聚,唯留几名粗使仆役在此……”
“了然,宅老自便,我已用饭,独守岁除即可,无需挂怀。”
宅老踌躇片刻,还是悄悄派人往崔府通禀。
他知晓潘小娘子在他家郎君心中的分量,绝非等闲。
潘令宁踏入漪月居,阖门隔断远处喧闹。
而后点燃了烛火,将那一百五十三份诉状铺陈于乌砖地面,不顾冰冷,跪坐其中,依照苦楚深浅、冤狱类别,一一分拣归档。
忙完之后,窗外烟花乍响,她看了水漏刻钟,才发觉临近子夜,急急搬出香案置于庭中。
朔风卷着细雪扑面,她置上瓜果,点燃香烛,双膝深深跪入雪地中。
“爹、娘,明日孩儿将以血肉开道,再叩登闻鼓,若你们泉下有知,请助孩儿一臂之力!孩儿不止为这上百诉状的女子叩天问道,求得正义;更想做帝王手中斩断掣肘的利剑,为深受迫害的家族,为弊政害民的浊世劈开一道清明的口子!若能达成,粉身碎骨浑不怕!”
她三拜叩首起身,双手执香插入案中。
恰时风起,扑灭了那一点脆弱烛光!
庭院霎时陷入浓稠黑暗,唯余那三支细香顶端猩红微光,似萤火飘忽不定。
潘令宁怔了一瞬,随即摸索出火折,再次点燃烛火。
风仍旧未息,她索性展开身上披风,如老鹰护雏般,兜住风雪中挣扎的光焰,最终转身,将整个香案搬入屋内。
“爹,娘,暂时委屈二老暂居此室,陪女儿守最后一次年岁。”见火光平稳,她才低语,而后拾起一颗冰凉的柿果,蜷缩在熏笼旁,小口啃食。
寒夜寂静,唯闻窗外断续零星的爆竹声,与她压抑的咀嚼声,相应交织。
柿柿如意,唯愿明日,老天能睁一次眼。
她之所以选择独自一人过节,便是感知明日生死难料,又何须再打扰旁人?
吃过柿子,她居然在暖毯中躺着睡着了。
直至“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把她震醒,看到窗外亮光璀璨,撕裂黑夜,她不看镂刻也知晓新春来临。
潘令宁赶紧开门走出去,果然听见整座京师皆是炮竹声,便是汲云堂寥寥数几留守的从仆,也往前后门口燃起鞭炮。
烟花倏忽升空,火树银花千万合,由远及近,照亮京城。
这番热闹的景象,终是驱散她心中的孤独、委屈、和不安,她抬头仰苍穹,亦忍不住扬起笑脸。
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直到炮竹声渐稀,绵长的烟火亦消散,门外喧闹声归于平静。
她才拢紧了披风,回屋打算歇息。
正当入睡之时,漪月居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叩叩叩!”
不疾不徐的三下叩门声,清晰地穿透庭院的寂静,敲在门上,也敲在她骤然绷紧的心弦上。
“谁?”潘令宁警惕地而起,“……是张嫂么?”
府中唯一剩下的女仆,便是后厨的张嫂了。
门外,却传来一个低沉的熟悉嗓音:“是我。”
竟是崔题?
潘令宁猛地呼吸一窒。
他正旦子夜,风雪交加,不在崔府与高堂享天伦之乐,为何驱驰寒夜至此?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爬山心头,当她意识到,他雪夜奔赴,可能只是特地陪同她过年,她居然没有前些日子,察觉到他可能对她有意,而万分排斥?
她甚至有些微不受控制的喜悦?
许是她今夜过于孤独,许是对明日前途的不安和无助,令她心生依赖的心念?
可她又惶恐,不敢回应。
许是见她沉默太久,崔题又小心询问:“潘小娘子……可方便开门?”
潘令宁微微叹息,似才下定决心一般,拢上披风前去开门。
门闩落下,院门“吱呀”拉开。
崔题提着一盏灯,立在门外檐下,周身裹着浓重的夜寒。
暖光自下而上,将他挺拔身影投在积着薄雪的阶前,也将那张素来清俊如霜雪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尤其那双眸,此刻褪去审视、讥诮与锐利,倒映着灯笼的微光,竟如寒潭融化了冰面,温润深邃得……叫人沉溺。
李青不在他身后,他的披风冻得发硬,似被呼啸的冷风淌过,幞头挂满了一层冰雪。
难道他是独自骑马前来?
当她又意识到……他独自策马疾驰,只为陪她跨岁守夜,一种酸涩的热意猛地涌上眼眶。
她慌忙垂睫掩饰,侧身让出门口,佯装懵懂询问:“崔相公,昨日除夕,今夜已是正旦,您冒风雪奔回汲云堂,可有十万火急的要事?”
崔题目光越过她肩头,看到敞开的门扉内,香案犹在,地上满是诉状,更显孤独和沉重。
他心下他疼惜,便知晓……他来对了。
崔题声线沉静温煦,仿佛只是寻常问候:“宅老传讯,道你一人在此守岁。身为主人,我未免有些怠慢。”
似犹不足,他又找补道,“明日正旦大朝会,万人朝觐,我从此处入宫,也更近便些!”
“原来……如此。”
潘令宁心头那点隐秘的微光悄然淡去,他也并不只是,专程陪她守岁而来,只是出于待客礼节罢了。
她心念流转,忽然鬼使神差问道:“相公今日辞旧迎新,阖府团聚,不知老夫人可曾安好?院中女眷喧嚷,可曾叨扰?”
“院中女眷?”崔题脚步微顿,眉宇间掠过一丝费解。
潘令宁心头百般滋味夹杂,终归有些不满和不甘,便小心询问了一句:“便是,除了令堂,崔相公府中,没有其他女眷?”
崔题忽然有所察觉,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近乎被冒犯的凛冽澄清:“潘小娘子言下‘女眷’,莫非是指内室姬妾?然而崔某内帷清净,唯有李青打理杂务!”
他心念陡转,忽然明白前些日子,她缘何对他如此态度。
而后,他看着潘令宁,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重诺千钧说道:“潘小娘子,崔某,不曾有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