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觐见天颜

登闻鼓院审讯室,炭火燎尽,暗室骤冷如坠冰窟。

潘令宁只能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伏颈埋头藏入弯臂当中,企图汲取微不可察的温暖。

今日正旦,本该例休,登闻鼓院唯余两名皂吏值守。

她那一阵鼓响,生生将大庆殿领受天子恩赉的李判官,强拽了回来,带着一腔怨愤及对宫宴盛景的遗憾,对她一番问询,得知是惊天要事,便也不得闲了。

好一番忙碌,挨过午时,朝会已散去,因为她还监押在此,登闻鼓院几人也不敢归家,便往公厨用膳,再无人搭理她。

晨起点燃的几块薄炭,熬不过一个晌午,火熄烬冷,无人问津。室外大雪纷飞,潘令宁冷得直哆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恍若等了一甲子,身体趋近僵硬、意识将要冻结,终于,铁铸牢锁发出一声艰涩沉重的锐响。

她茫然中抬头,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连忙起身。却因僵硬的躯体,麻木的手脚,以及压疼的颈椎险些摔倒,只能踉跄扶着墙壁。

“阿蛮,是你!”然而躯体的不适,抑制不住她喜上眉梢。

阿蛮穿着皇城司的玄黑劲装,外罩风帽莲蓬衣,面冷如刃,声音亦是毫无感情:“某奉大官何都知之名,提审你入宫面圣!”

“陛下听闻了我的鼓声?阿蛮你看,只要不放弃,总有法子上达天听!”万潘令宁声音带着颤抖,是冻的,也是激动的。

阿蛮不予回应,率先走了出去。

“阿蛮等等我,我脚麻了,跟不上!”潘令宁咬着牙,忍着针刺般的麻痛,踉踉跄跄跟上,嗓音不自觉地带上往日的依赖之情。

阿蛮回头,冷眼一瞥,见她脸面手脚冻得通红,双眼如幼鹿眼巴巴祈求地望着,遂稍微放缓脚步,仍是一言不发。

“阿蛮,今日之后,鬼樊楼便能连根拔起,你虽不语,心里定也是高兴的吧?”

谁知,阿蛮冷冰冰来了一句:“宫中的杀威棒,不比登闻鼓院留情,你尚有命走出宫闱与否,未可知!”

潘令宁瞬间哑然,垂首思忖片刻,却仍扬头道:“不会,陛下若不肯处理此案,便如同上次般,无视登闻鼓院的鼓声!”

“天真!”阿蛮讥诮冷锐置词,而后不论她再说什么,都不再回应。

两人身影一大一小、一黑一素,前后相隔五步之遥,走过皑皑白雪覆盖的广阔大庆殿广场,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巍峨宫阙披银裹素,天地间一片苍茫,她们宛如爬向巨兽深渊的两只蝼蚁。

墙头阁楼之上,何都知亦裹着厚重的貂绒披风,双手拢握,习惯使然,他仍保持御前恭谨的姿态,然而皱纹深壑的眼睑微微低垂,目光威严锐利,流露出上位者睥睨全局的姿态。

梁指挥使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觑向他脸色,小心请示:“这陈靖,着实让人猜不透!大官缘何让陈靖提审潘氏女?”

何都知面容不改,意味深长道:“鸟儿翅膀硬了,且试她,如何飞出丛林!”说罢转身,脊背挺直,但依然保留双手拢握的姿势,趋步游移走向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巍峨大殿。

……

大庆殿之雄伟为宫阙之最,殿庭广阔,可容数万人,便是内殿当中,也可坐席三千人。

潘令宁立于雕龙汉白玉阶之下等候传唤,只觉得眼前大殿金碧辉煌、雄壮逼人。

远看之时已觉巍峨,近看更觉得重檐歇山顶似带着吞没山河的气势,遮天蔽日重重压来,让人喘不过气。

宫殿九重开,隔扇门雕花繁复华丽,檐廊斗拱朱漆翠饰彩绘精美,便连十二根盘龙楠木柱,亦可容三人合抱,巧夺天下奇木汇尽于此。

殿角金吾卫披甲持戈,高大魁梧,肃容拱卫如神桩,小黄门屈身笼袖立在殿门两侧,等候随时传唤,却被殿中时不时传来的一声暴呵,吓得一哆嗦!

潘令宁头次入宫,谨小慎微,却还是止不住好奇四下打量,而后,忽然被殿中的喧哗声吸引。

不似宫宴的言笑晏晏,反而似是……争执声?

“大胆!此女乃我南院大王宗室之女,太后钦封乡主,承蒙太后圣恩眷顾,千里迢迢赴南国朝贺,乃代表了太后之意!如今竟在尔等皇都、天子脚下骤然失踪,更有传言……已遭掠埋入腌臜娼窠!

“尔南朝,拖延数日,百般搪塞,今日竟欲以一草民妄诞之言,便将此事轻轻揭过?莫非是欺我大契无人?将我契国上下的颜面置于何地?又将两国兄弟歃血之盟置于何地?

“哼,尔南国若执意背信弃义,蔑视我主上国威严,休怪我阴山铁骑南下,届时兵戎相见,可就怨不得我等未曾好言相劝了!”

一声暴呵如雷霆,发问之人声如洪钟,气势汹汹,便是殿外风雪肆虐,也盖不住他的怒火。

潘令宁低头思忖,看来她在登闻鼓院同李判官交代的案情,已如实呈报御前,因而才有如今的此番争执。

她告发北契使团自导自演,婢女失踪案实为虚假,并呈报了北契使团遣牙人呈交与游棚歌姬的诗词为证。

她当初和玉荷发动曾经深陷鬼樊楼迫害的青楼女子,放出假消息,传北契国婢女遭鬼樊楼掳掠,便是算准了两国处于岁币交锋中,北契使团必会顺水推舟,编排出这一石二鸟、嫁祸南朝的“证据”。

他们果然顺杆而爬,狡做伪证,甚至在青楼传唱鬼樊楼批判词曲之时,亦煽风点火,强加几阙词,以舆论压制,宣扬女婢失踪疑云。

后来她与玉荷设法截获了牙人手中的诗词原稿,笺纸为都驿馆专供,其上北契人手笔清晰可辨,纵使他们矢口否认,只需笔迹勘验,便如瓮中捉鳖!

有此物证在手,虽不能就此钉死其自导自演构陷之罪,但以此为楔口,撬动司法深查,足以令其阵脚大乱、惶恐自乱!

只是如此一来,她自己操纵市井、搅动邦交的滔天罪名,怕也难以脱了……

然而,若不拼此身入局,她又如何能敲开这九重宫门?鬼樊楼的冤屈何时才能伸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天公已闭了眼,她只得铤而走险,才可给敌人致命一击!

正当她心潮翻涌之际,殿中却传来一声清越沉静、带着几分安抚意味的大笑:“大使稍安勿躁,告发的民女到底是狂瞽虚言,还是果真有凭证,宣她上殿,当着诸君之面一审,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这声音,显然是崔题的,今日这牵涉两国邦交的惊天大案,竟是他主审?

潘令宁心头剧震,惊疑如浪潮翻涌。

他在此局之中,究竟扮演着何等角色?

就在此时,殿门一侧侍立的小黄门猛地抖擞精神,拉长了音调传唤:“传——庶民潘令宁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