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以一换一

大殿正门洞开,凛冽的风雪汹涌灌入,搅动得藻井下方的丝绦绸幔,肆意飞舞,如飞天神女游弋的披帛。

虽在白昼,殿内仍燃着千万明烛,煌煌灯火照得满堂流光溢彩,恍若九天仙阙。

殿中铺着的殷红织金地毯,延伸至御座丹陛之下,似一条通天道。

潘令宁远远瞥见,尽头宝位,二圣并肩高坐,降纱朝服通天冠,恍若两尊垂视凡尘的神祗。

其身侧,后妃、太子如群星拱月。

左下方,崔题亦是庄严朝服加身,手持笏板,肃立端方,正遥遥地望着她。

潘令宁的目光越过人群与之相触,他身形笔直如神柱,眉宇间似凝聚着一抹忧郁?

只此一眼窥视,她便察觉周围筵席中,满朝文武,睽睽投注在身上的目光,便再不敢乱看。

她迅速垂首如鹌鹑,谨小慎微趋步向前,行至小黄门悄然指定的位置,扑通一声双膝触地,伏身额头触手跪拜:“民女潘令宁,叩见皇帝陛下,叩见太后殿下,叩见皇后殿下,叩见太子殿下、储妃殿下……圣人万安万福!”

她几乎搜肠刮肚,将所能想到的贵主,尽数叩安一遍,生怕遗漏而有失礼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纵使她往日定力非凡,头一次入宫,九重宫阙、及天家威压在前,她仍是有些许诚惶诚恐。

太子听闻“储妃殿下”之时,眼帘倏忽微抬,无奈地看向崔题,心想他此时,哪来的储妃殿下?潘小娘子怕是慌忙中出错?

崔题眉眼不动,盯着殿中跪安的萧瑟身影,心想着原来她也有惶恐之时,他还以为她当真胆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

皇帝几不可察地看了崔题一眼,而后侧头打量殿中谨小慎微的女子,侧头询问:“你便是潘令宁?”

“回皇上,民女正是!”

“抬起头来!”帝王的声音沉缓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君威穿透殿堂。

潘令宁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抬起头来。

此时她已敛住心神,堪堪收住轻颤的身躯,直视御座之时,终于把帝王太后看清。

原来众生仰视的神明,亦是容貌平平的血肉之躯。帝王眉目平淡,唯有一双眼深如寒潭,太后嘴角抿着刻薄的弧度。

倒是一旁的皇后,虽年华渐逝,却风华未减,容色逼人。太子的俊秀肖似其母,亦生得仪表堂堂。

莫名地,她心头的压迫感,竟消退大半,忽然不再心慌。

皇帝此时,倒是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亦没错过,她眼中从惶然瑟缩到沉静如水的转变。

此女定力过人,轻巧收拢了情绪,便是许多历经宦海沉浮的封疆大吏,初临圣颜之时,也未必能有她的定力,又生着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难怪崔题视她非同一般。

皇帝心中已有数,嘴角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视线转移,落在了崔题身上。

崔题会意,当即化身无情的判官:“庶民潘氏,汝敲登闻鼓,口称掌握使团婢女案铁证、洞悉真相,所奏何事,据实供来,若有半句虚妄,天威煌煌,当严惩不贷!”他声音清越冷冽,眼底已无半点私情。

潘令宁头回见崔题此番模样,双目怔然,嘴唇翕张,好一会儿才缓和。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恭敬答道:“回相公,民女早前,偶然得到一张从都驿馆流出的诗词原稿。此稿词句,与前些时日于京中各处酒肆勾栏流传,影射鬼樊楼并涉婢女案的词曲如出一辙,民女因而疑虑,这都驿馆之中,恐有人与婢女失踪一案脱不开干系!”

她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裹着素绸的纸笺,呈交给小黄门,递至御前。

“大胆贱民!竟敢凭空捏造损两国邦交,其心可诛!”北契国使团当中,便有一虬髯大汉拍案反驳道,那声暴呵如同平地惊雷,在空旷大殿中隆隆回荡。

潘令宁瑟缩肩头,吓了一跳。

崔题眸光不动,再次诘问:“凭此纸笺,你何以断定其必出自都驿馆?妄断之罪,你可知晓?”

潘令宁定了定神,声音恢复了几分平稳:“回相公,民女经营书铺,熟悉纸品,那日曾有仆役携此纸来铺打通,言有贵人相中此纸,欲重金定制等同纸笺。民女日经辨纸,一过手便知乃都驿馆特供的云澜纸!其上帘纹宽横一指,纵密三指之态,清晰可辨。

“仆人不识字,然而民女认得上头的词曲,察觉有异,故暗访各处青楼游棚,果然,此等相同词稿散布各处,竟非孤例,桩桩件件皆指向婢女失踪案!民女自知事关重大,再不敢隐瞒,故冒死击鼓,以求圣裁!”

她她看向方才朝她虎啸怒吼的使节,故意拔高音量,带着孤注一掷的凌厉说道:“便是纸张可从外头采购,亦或者仿制,然而字迹真伪,殿上诸位精通翰墨的相公,应有妙法比对辨认!”

果然,络腮胡子神情明显一滞。

使团借力打力这等辛秘之时,必定不好张扬,因而只可是他们几人当中挑一人书写,便好寻到字迹主人。

物证经过御前浏览一番,回归崔题手中之时,崔题亦拿捏质问:“诸位使节既谓清白,何不当庭挥毫数行比字,若无相似之处,便可自证清白,亦显我大梁待客赤诚,诸位意下如何?”

使团众人面如土色,眼神快速交流,一名稍胖的使臣冷笑反驳:“呵,我等效命王廷,身份贵重,焉能如囚犯般受此羞辱?这便是南朝的赤城待客之道?”

“诸位使节相公,莫非不敢验?难道果证庶女潘氏所言皆真?”

虬髯大使疾声呵斥:“荒谬!仅凭一妖女信口雌黄,尔等不先穷审此妖女底细,就要堂堂使节自证清白?此女对此案内情洞若观火,莫非你南朝君臣上下伙同此女设局,专待吾辈入瓮?

北契使团亦曾经猜疑,此事过于巧合,莫非有人设局。

只是一番思量之后,无论幕后黑手是谁,搅乱的终是南朝内政,总归对他们有好处,也就顺水推舟。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平民女子设局,她欲意何为?

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潘令宁身上。

潘令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在鬼樊楼险遭“灭耻”的噩梦,凝露临终前的绝望眼神,王二蹬死死拖住贼人双腿的倔强,玉荷几经发卖折辱的痛苦悲泣……皆在脑海中纷沓而过。

她咬着下唇,此刻已不想再伪装。

因为她的目的,是鬼樊楼,而非婢女案。婢女案,自从她递出证据,无论怎么查,皆可证明子乌须有,皇帝心中痛点自可迎刃而解。

反而是她,需尽快带出鬼樊楼,以免陷入无妄且不利的争执当中。

于是她陡然抬眸,双眼似月华重明,皎洁透亮,带着一丝决然的气魄:“使节言之有理,婢女失踪案,民女之所以言之凿凿,十分笃信尔等自导自演,自是因为,引尔等上钩的假消息,正是出自民女之手!”

她声如钟磬,一字一句,将咬牙叩开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