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暴雨宣泄
雨水顺着龙安心的脖颈灌进衣领,冰冷得像林妍那封结婚请柬上烫金的字。他站在工地宿舍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泥地上砸出无数个水坑。手机屏幕亮起,是林妍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我妈说苗汉不通婚是有道理的。"
龙安心把手机狠狠摔向墙壁,塑料外壳四分五裂。工友老张从被窝里探出头:"咋了兄弟?"
"没事。"龙安心弯腰捡起手机残骸,sim卡掉进了水洼里。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离乡时,林妍在火车站塞给他这个手机,壳上还贴着幼稚的情侣贴纸。现在贴纸早已褪色,就像那些承诺一样模糊不清。
老张披衣下床,递来半瓶二锅头:"喝点暖暖。"劣质酒精灼烧着喉咙,龙安心突然问:"张哥,你说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
"啥?"
"我在工地搬三年砖,不如人家公务员一张录取通知书。"龙安心盯着墙上泛黄的日历,今天是林妍婚礼的日子。老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拍他肩膀:"雨小了,我带你吃酸汤鱼去。"
巷子深处的贵州菜馆热气腾腾,老板娘端上来的酸汤鱼却让龙安心喉头发紧——这不是家乡的味道。他夹起一片鱼肉,发现下面垫着张传单:【苗年庆典招募摊主】。
"后生是黔东南的?"老板娘突然用苗语问道。龙安心筷子一抖,鱼片滑回汤里。他已经三年没说苗语了。
回工棚的路上,龙安心拐进网吧查了返乡的车票。深夜的硬座车厢里,农民工们合唱着《春天里》,他对面坐着个抽旱烟的老人,烟袋锅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凯寨的?"老人突然开口,露出缺了门牙的笑,"龙木匠家的娃吧?你爹给我打过陪嫁箱子。"
龙安心浑身一震。父亲去世十年了,居然在千里之外被人认出来。老人吐着烟圈说:"根断了就要回去接,汉人有句话叫...叫..."
"落叶归根。"
"对对,我们苗家说,竹子倒了新笋从老根发。"老人敲掉烟灰,"你爹的手艺,可惜了。"
暴雨中的山路像抹了油,龙安心几次滑倒,膝盖磕在石头上生疼。他钻进半山腰的废弃炭窑,从怀里掏出那封被雨水泡发的请柬。烫金的"永结同心"四个字已经晕开,像哭花的妆容。
"龙安心!"
吴晓梅的喊声被雷声吞没。她跌跌撞撞冲进窑洞,蓑衣上的水珠在炭灰上砸出深色斑点。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她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渗血的脚趾。
"你跟踪我?"
"全寨子都在找你!"吴晓梅夺过请柬,闪电照亮她睫毛上的水珠,"就为这个?"
龙安心摸出碎屏手机:"看看今早的订单留言。"屏幕上刺目的评论让吴晓梅咬住下唇:【苗绣就是地摊货】【主播穿得像跳大神】...最新一条来自"林间小妍":【我老公单位要发福利】。
窑洞深处突然传来窸窣声。吴晓梅迅速从腰间小包抓出把粉末撒过去,几只老鼠仓皇逃窜。"火药籽,"她解释道,"防蛇鼠的。"
龙安心想起刚回乡时种菜被野猪糟蹋的情形。那时吴晓梅也是这样,默默拿来一包火药籽,说是老猎人给的。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帮我?"
吴晓梅耳根泛红,却指向窑壁:"你看。"
借着闪电,龙安心看清了炭灰覆盖的窑壁上刻着些图案——是简化版的鼓楼榫卯结构图。他指尖发颤地抚过那些线条,这分明是父亲的手笔!当年父亲参与修建鼓楼后,常来这个炭窑烧制木炭。
"我小时候..."吴晓梅轻声说,"见过龙叔在这里画图。他说炭窑的弧度能让人静心。"
一滴水珠落在龙安心手背,他以为是窑顶漏雨,抬头却对上吴晓梅通红的眼眶。她急忙转身假装整理蓑衣,从内层掏出本羊皮册子。
"县文旅局的人说..."她翻开册子,指着几行苗文符号,"如果配上汉语故事..."
"他们懂什么!"龙安心后脑勺撞在窑顶上,"这些符号是..."
"是《跋山涉水》的第三章。"吴晓梅突然用流利的汉语念道,"'蝴蝶妈妈流泪时,十二个太阳同时升起'..."她念完长长一段,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我翻译了三年。"
龙安心如遭雷击。他想起那些深夜路过吴家窗口,总看见她在油灯下"绣花",原来是在破译这些天书般的符号。一种比炭灰更呛人的情绪堵在胸口:"为什么不早说?"
"你说要让大家知道这些不是土气玩意..."吴晓梅突然剧烈咳嗽,血点溅在羊皮封面上。龙安心这才发现她异常的潮红面色,掌心贴在她额头——烫得吓人。
"采药时淋了雨..."吴晓梅想藏起血手帕,却被他抓住手腕。袖口滑落,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连日赶制绣品留下的痕迹。
龙安心扯下外套裹住她,却在衣袋里摸到个硬物。掏出来是个小木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根银针,每根针尾都缀着微型绣绷。
"给订单绣商标用的..."吴晓梅虚弱地解释,"你说要每片叶子都是签名..."
暴雨转成细雨时,他们来到山涧边。龙安心将请柬折成纸船,吴晓梅从歌本撕下空白页写了张"船票"。纸船在湍流中打了个转,被浪头吞没。
"乌云不遮太阳..."吴晓梅唱起《等天晴》,歌声惊起对岸的竹鸡。龙安心发现被雷劈断的野杨梅树冒出了新芽。
蹚过溪水摘杨梅时,龙安心踩到个硬物。扒开淤泥,竟是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装着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鼓楼前,身边是戴银项圈的务婆。照片背面写着:"1988年鼓楼修缮留念"。
"这是..."吴晓梅凑过来看,"龙叔在教务婆看图纸!"
照片里父亲手指着图纸某处,务婆专注倾听的样子,与现在吴晓梅破译古歌时的神态如出一辙。龙安心突然明白,文化的传承从来不是单行道。
回寨路上遇到游客求歌,吴晓梅用汉语唱起《蝴蝶妈妈》。龙安心悄悄录下视频上传网店,配文"每颗野杨梅都藏着半首古歌"。当晚订单暴涨,有条留言特别醒目:【我爷爷说这些符号是失传的苗文】。
深夜,龙安心在火塘边修复被雨淋湿的歌本。务婆拄着拐杖进来,往火里扔了把枫香叶。"晓梅发烧说胡话了,"老人突然用汉语说,"她喊你名字。"
龙安心手一抖,火苗窜起来差点烧到歌本。务婆用长指甲点着某个符号:"这个字,汉人叫'爱',我们叫'阿伴'——像鱼和水不能分开。"
阿雅急匆匆跑来:"安心哥!烘干机起火了!"龙安心抄起浇酸汤的棉被冲出去,发现是电路短路。灭火后检查损失,烘干机报废了,但明天要交的二十箱订单完好无损。
"用火塘!"务婆指挥妇女们架起竹筛,"我们苗家烘谷子几百年都是这么干的。"龙安心看着老人们娴熟地翻动果脯,忽然想起父亲常说"老办法有老办法的道理"。
凌晨三点,最后一箱货包装完毕。吴晓梅撑着病体在每份包装上绣暗记,突然栽倒在货堆里。龙安心背她去村卫生所的路上,听见她迷糊中念叨:"银饰...氧化了要擦..."
卫生所灯还亮着,村医正在给个摔伤的孩子包扎。看见他们进来,村医笑了:"今晚怎么都赶一块儿了?"龙安心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个浑身湿透的陌生男人。
"省农科院的,"男人主动伸出手,"来调研野生猕猴桃。"他指着吴晓梅腰间的药包,"那些草药,能让我看看吗?"
龙安心本能地挡在吴晓梅前面。男人连忙解释:"我在做传统知识与现代农业结合的研究..."说着掏出个工作证。
"杨教授?"龙安心认出了这个名字——正是之前关注他们直播的农大专家。
####第四节:暴雨后的黎明(新增2000字)
天蒙蒙亮时,龙安心独自来到父亲坟前。暴雨冲垮了部分坟土,露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罐。撬开一看,里面是用油布包着的笔记本,扉页写着《鼓楼营造法式·苗汉合参》。
笔记本详细记录了父亲当年向苗族墨师学习的榫卯技艺,最后一页夹着张剪报——正是1956年《民族画报》那篇《鲜为人知的苗族文字》,上面印着的符号与务婆歌本上一模一样。
"爸..."龙安心摩挲着泛黄的纸页,突然听到身后脚步声。杨教授拿着个仪器站在那里:"我测了你家祖坟的土壤..."
原来杨教授研究的是生态葬法,他发现龙家祖坟周围的植物长得特别茂盛。"你父亲可能用了某种传统防腐处理,"杨教授兴奋地说,"这能解释为什么暴雨没冲垮坟茔。"
回寨路上,他们遇见早起采茶的阿公。老人听完龙安心的发现,神秘地笑了:"龙木匠当年在坟周埋了九筐枫香叶,说是能'固土守魂'。"他指着远处的梯田,"那会儿汉人都笑他迷信,现在呢?梯田就数他修的那片最结实。"
合作社门口停着辆电视台的车。记者正采访包扎着手的吴晓梅:"请问你们是如何将传统文化与现代商业结合的?"
吴晓梅看到龙安心,眼睛一亮:"是我们社长的主意..."她突然改用苗语说了句什么,记者一脸茫然。龙安心却听懂了——那是务婆常说的谚语:"竹子要经霜才甜"。
中午,寨老们聚集在鼓楼商议。原来电视台报道后,县里要评选"非遗工坊",但要求提供"传承谱系证明"。务婆颤抖着手在族谱上按手印,嘟囔着:"老辈人都是口传心授..."
龙安心突然站起来:"我有证据。"他展示父亲笔记本里的剪报,"国家早就承认过这些是文字!"
下午,龙安心带着杨教授查看被冲毁的菜地。教授抓起把土闻了闻:"肥力流失严重,但..."他拨开草丛,露出几株嫩苗,"你撒的火药籽发芽了。"
"这是..."
"滇重楼!珍贵药材!"杨教授激动地拍照,"老猎人说的'火药籽'其实是它的种子,因为爆裂传播而得名。"他计算着亩产效益,数字让龙安心瞪大了眼睛。
傍晚,龙安心在卫生所门口徘徊。吴晓梅正在给孩子们分果脯,脸色仍有些苍白。最小的
女孩突然问:"晓梅姐,你为什么要学汉话呀?"
"因为..."吴晓梅瞥见门外的龙安心,脸红了,"因为想让人听懂我们的歌。"
夜里,龙安心翻出建筑学院的课本,对照父亲的笔记绘制鼓楼结构图。阿雅跑来报告:"那个教授在晒谷场跳舞!"
杨教授正对着手机手舞足蹈,原来是在视频答辩。看见龙安心,他兴奋地招手:"我们课题通过了!国家要立项研究火药籽——哦不,滇重楼的林下种植!"
临睡前,龙安心更新了网店首页。新增的"文化溯源"栏目里,是父亲笔记与务婆歌本的对比图。最新订单提醒响起,来自省博物馆的询价:【能否定制古歌符号刺绣藏品?】
窗外,雨后的第一颗星星出来了。龙安心想起炭窑里吴晓梅唱的那首歌:"乌云不遮太阳..."他摸出那颗没吃完的野杨梅,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酸涩过后,是久久回甘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