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身份认同
吴晓梅的高烧在第三天清晨终于退了。龙安心端着药碗站在竹帘外,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苗语对话。
"阿婆...银针..."吴晓梅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水里浮上来,"在第三根梁..."
"汉人娃娃就在外面。"务婆用烟袋锅敲了敲床沿,"你梦里喊的那些话,要不要我翻译给他听?"
竹帘突然被掀开,阿雅差点撞翻龙安心手里的药碗。"安心哥!"小姑娘眼睛红得像兔子,"晓梅姐的绣线..."
龙安心跟着她跑到晾晒场,前日暴雨洗出的山洪把吴晓梅的绣线冲得七零八落。几个孩子正从泥浆里抢救那些彩线,其中一个小男孩举起缠满水草的木轴:"这个还能用吗?"
木轴上缠着金丝般的细线,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龙安心蹲下身,发现这不是普通绣线——是务婆去年给的"雷公丝",用野生柞蚕丝和苗银箔捻成的绝品。
"这是要绣..."他忽然想起吴晓梅发烧前夜伏在灯下的样子,当时她藏起的绣绷上隐约有个"汉"字。
卫生所里突然传来碗碟打碎的声音。龙安心冲回去时,看见吴晓梅正挣扎着要下床,脚边是泼洒的药汁和碎瓷片。
"订单..."她抓住龙安心的衣领,滚烫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深圳客人的商标..."
务婆从她枕头下抽出一块绣片——蝴蝶纹样环绕着汉字"归山"。针脚有些凌乱,右下角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烧糊涂了还在绣这个。"务婆用苗语嘟囔着,突然盯着龙安心的眼睛,"她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品牌标志。"
屋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县医院的救护车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拎着输液瓶进来:"病人在哪?家属签个字。"
龙安心接过知情同意书时,吴晓梅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么。医生皱眉:"说什么胡话呢?"
"她说..."务婆吐着烟圈,"药水瓶上的橡皮塞要拔掉再插针头,不然会掉渣子。"在医生震惊的目光中,老人补充道:"这丫头母亲是赤脚医生。"
救护车开走时扬起一片尘土。龙安心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绣片。阿雅轻轻拽他袖子:"安心哥,护士姐姐刚才叫你家属..."
"我不是..."
"全寨都知道了。"小姑娘狡黠地眨眼,"你背晓梅姐下山的时候,她咬了你耳朵。"
龙安心耳根发烫,这才发现耳垂上结着个小小的血痂。
合作社的订单暴增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晌午时分,龙安心在仓库清点货物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
"汉人凭什么卖我们苗家的绣样?"一个尖利的女声刺进耳朵,"谁知道他是不是偷了务婆的歌本!"
龙安心推开门,看见吴晓梅的堂婶带着几个妇女围在晾晒架旁。阿雅正死死护住架上的绣片,像只炸毛的小猫。
"哟,老板来了。"堂婶叉着腰,"大家评评理,我们苗女的绣活,怎么变成汉人赚钱的招牌了?"
人群中有个戴银梳的妇女突然朝龙安心脚下啐了一口。他认得她——上周来应聘绣工被拒,因为她的蝴蝶纹样总少两根须。
"合作社所有人都是苗族。"龙安心尽量平静地说,"除了我。"
"听听!"堂婶声音拔得更高,"他自己都承认..."
"但他修鼓楼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阿雅突然尖叫起来,"上个月泥石流,是谁半夜叫醒你们逃命的?"
人群静了一瞬。龙安心想起那个暴雨夜,他挨家挨户敲门时,确实听见有人用苗语嘀咕"汉人多管闲事"。
吴晓梅的父亲拨开人群走来,腰间还别着采药的镰刀。"我家晓梅的病,"他盯着堂婶,"是你传的闲话气的。"
堂婶脸色变了:"吴老哥,话不能乱说..."
"她梦里说的。"吴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落出几片枯叶,"认识这个吗?鬼针草,放在枕套里会让人做噩梦。"
人群哗然。龙安心突然想起前晚整理订单时,发现有几包果脯里掺了砂砾。当时还以为是烘干机故障...
"够了!"务婆的拐杖重重杵地,"鼓楼议事。"
傍晚的鼓楼里烟雾缭绕。寨老们坐在上首,龙安心被安排在门口矮凳上——这是对待外人的礼节。吴父作为当事人坐在火塘右侧,面前摆着那包鬼针草。
"龙家娃来寨子三年了。"最年长的寨老开口,"他父亲修过鼓楼,他救过五户人家。但今天..."老人突然改用苗语快速说了几句,几个寨老频频点头。
龙安心的手心沁出汗。他大概听懂是在讨论"文化归属"问题,但那些古苗语词汇太晦涩。正焦急时,后背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
竹帘缝隙里递进来个手机,屏幕上开着翻译软件。龙安心瞥见帘外一闪而过的校服衣角——是村小的学生。
"...所以按古老规矩。"寨老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外族人要经营本族文化,需通过'三样考验'。"
务婆突然咳嗽起来,烟袋锅有意无意地敲在火塘边沿。
火星溅到吴父脚边,他立刻站起来:"我替龙家娃应了!"
满堂哗然。按苗俗,只有血亲才能代为受考。龙安心震惊地看着吴父,对方却只是摸了摸腰间的镰刀:"晓梅的绣片...那个'归山'的'归'字,是我教她写的。"
县医院住院部飘着消毒水的气味。龙安心提着保温桶站在305病房外,听见里面传来吴晓梅和护士的对话。
"体温正常了。"护士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男朋友昨晚在走廊长椅上睡了一宿。"
"他不是..."
"哎呀,耳朵都红了。对了,你父亲刚才打电话,说让你教他写汉字。"
龙安心推门进去时,护士正给吴晓梅拔针。看见他手里的保温桶,小护士眨眨眼:"苗家酸汤?听说能治百病呢。"
"只是普通的鲤鱼汤..."龙安心话没说完,吴晓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护士连忙拍背,从她嘴里掏出一片银亮的东西。
"这是什么?银箔?"
吴晓梅的脸涨得通红。龙安心接过那闪亮的小薄片,发现是片被咬变形的银叶子——正是"雷公丝"上脱落的部分。
护士走后,病房陷入尴尬的沉默。龙安心盛汤时,发现保温桶底层沉着几片奇怪的树皮。
"阿爸放的刺五加。"吴晓梅小声解释,"苗医说...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能固本培元...适合...适合..."
"适合什么?"
"适合要成亲的人!"临床的老太太突然插嘴,"姑娘从昨晚起就盯着门口看,脖子都快扭断了!"
汤勺撞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龙安心手忙脚乱地擦拭洒出的汤汁,忽然听见吴晓梅问:"订单怎么样了?"
他连忙汇报这两天的进展:深圳客人的加急订单今早发货了,附带务婆亲笔写的古歌卡片;省博物馆派人来谈长期合作;最意外的是县残联打来电话,说要给他们颁发"助残就业示范基地"的牌子...
"等等,"吴晓梅皱眉,"我们没招残疾人啊?"
龙安心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画面里,几个白发苍苍的苗族老人正在分装果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残疾——缺手指的银匠,跛脚的采药人,半盲的歌师...
"县里说六十岁以上算'老年残疾'。"龙安心苦笑,"但务婆很高兴,说终于能领到'手艺补贴'了。"
窗外暮色渐沉,病房的灯管嗡嗡作响。吴晓梅忽然指着天花板:"你看那裂纹,像不像鼓楼梁上的纹样?"
龙安心抬头,发现水泥天花板上的裂缝确实组成了熟悉的图案——鱼尾燕口榫的变体。他正想说什么,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合作社出事了!"阿雅在电话里尖叫,"有人往烘干机里倒糖浆,现在整个机器都..."
龙安心赶回寨子时,合作社院子里弥漫着焦糊的甜味。烘干机冒着青烟,十几个老人正用竹扇拼命扇风。务婆蹲在机器旁,正往控制板缝隙里滴某种透明液体。
"务婆!会触电的!"
"桐油绝缘。"老人头也不抬,"比你们的什么...保险丝靠谱。"
阿雅拽着龙安心衣角哭诉:"我和吴叔叔刚离开十分钟,回来就这样了..."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在草丛里捡到这个。"
一枚银纽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龙安心认出来,这和堂婶节日盛装上的一模一样。
深夜的鼓楼灯火通明。寨老们听完陈述,让人取来一面铜鼓。"三样考验。"最年长的寨老宣布,"第一,认祖。"
龙安心被带到鼓楼最上层。神龛前摆着三只陶碗,分别盛着米酒、酸汤和清水。"找出你父亲参与修建的部分。"寨老指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梁柱。
汗珠顺着龙安心的脊背滑下。他想起父亲笔记里提到的"鱼尾燕口榫",但昏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接缝。正焦急时,手机震了一下——是阿雅发来的照片,拍的是父亲笔记的某一页。
借着系鞋带的动作,龙安心看清了图示位置。他径直走向东南角的檐柱,手指抚过某处不起眼的凸起:"这里。父亲说加了铁力木垫片,因为当年砍的杉木不够干燥。"
寨老们交换眼神。务婆突然用拐杖敲打地面,震落一片灰尘。在飘散的尘埃中,龙安心看见柱子上隐约露出个"龙"字刻痕——正是父亲的习惯。
"第二考,认亲。"寨老指向火塘边的一排物件:绣片、银饰、药囊、柴刀。吴父紧张地握紧拳头。
龙安心毫不犹豫拿起那个磨得发亮的药囊——吴晓梅每次上山都带着它。翻开内层,里面缝着片发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汉字:"吴晓梅,女,1995年3月..."
"这是她出生时我写的。"吴父声音哽咽,"汉字是...是龙木匠教的。"
最后一考是"认魂"。寨老取来务婆的歌本,指着某页的符号:"念出来。"
龙安心额头沁出冷汗。那些天书般的符号他只在吴晓梅翻译时见过几次。正当他绝望时,瞥见歌本边缘有个铅笔写的微小数字"7"——
是吴晓梅的笔迹!
灵光一闪,他想起吴晓梅曾说过,古歌每页都有固定句式。深吸一口气,他试着唱道:"...蝴蝶妈妈流泪时,十二个太阳..."
歌声在鼓楼里回荡。寨老们惊讶地睁大眼睛——虽然发音生硬,但调式完全正确。务婆突然大笑起来,烟袋锅指向屋顶横梁。众人抬头,看见阿雅正猫腰躲在梁上,手里还攥着手机。
"作弊也算本事。"务婆用苗语宣布,"汉人有句话叫'天意'。"
仪式结束时已是凌晨。龙安心走出鼓楼,发现吴父蹲在石阶上抽烟。月光下,这个沉默的苗族汉子忽然开口:"晓梅六岁时从崖上摔下来,是龙木匠接的骨。"
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汉人管这叫缘分,我们苗家说这是'魂路相通'。"
第二天清晨,县医院的护士叫醒龙安心:"有人找。"走廊上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胸前别着"民宗局"的工作证。
"龙先生,关于非遗工坊的申报..."官员递过文件,"需要您确认身份信息。"
龙安心翻开表格,在"民族成分"一栏停住了。他缓缓写下"汉族",又划掉改成"苗汉"。官员刚要说话,病房里突然传来吴晓梅的声音:
"护士姐姐,能借支笔吗?我要改一下家属关系登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