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寨危机与暴雨救援

省知识产权局的听证会定在上午十点。龙安心天不亮就醒了,在招待所的公共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眼下发青,下巴上的胡茬硬得像刷子。他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打口舌"布袋——火炭灰和鸡毛还在,阿公交代的辟邪物。

吴晓梅敲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油茶,上面飘着炒米和花生碎。

"杨婶一早起来煮的,"她递过来,"说喝了这个,讲话有底气。"

龙安心接过碗,滚烫的陶碗贴着掌心。油茶里加了山胡椒,一口下去,从喉咙烧到胃里,整个人都精神了。

"材料都带齐了?"吴晓梅问。

龙安心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苗疆工物志》原件、务婆的古歌录音、潘阿婆的项圈照片……"

"还有这个。"吴晓梅从怀里掏出块折叠整齐的靛蓝土布,展开来是一幅绣到一半的仰阿莎图案,"我连夜赶的,用了最传统的绞线绣法。"

龙安心接过绣片,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绣像上的仰阿莎头戴十二齿银冠,裙摆上的水波纹用了五种深浅不同的蓝线,在晨光下像真的水流一样闪烁。

"他们机器绣的绝对仿不出来,"吴晓梅咬着嘴唇,"连丝线的捻向都是有讲究的。"

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勇慌慌张张冲进来:"龙哥!楼下有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一直盯着咱们房间!"

龙安心快步走到窗前,小心地掀起一角窗帘。招待所对面的早餐摊前,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正假装看报纸,眼神却不时往楼上瞟。

"苗韵的人,"龙安心冷笑,"怕我们临阵脱逃呢。"

他转身从床底拖出个蛇皮袋,取出三套折叠整齐的苗装:"换上,我们走后面。"

三人从招待所后门溜出,钻进了一条满是早市摊贩的小巷。空气中弥漫着油炸糍粑和酸汤的味道,穿蓝布褂的老太太正在叫卖新鲜的山野菜。

"分头走,"龙安心低声说,"阿勇带绣片走左边,晓梅拿古籍走右边,我去引开他们。"

吴晓梅刚要反对,巷口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在那儿!"

龙安心推了两人一把,自己转身朝反方向跑去。身后脚步声杂乱,他灵活地在摊位间穿梭,顺手推翻了一筐洋芋。滚落的土豆让追兵摔了个狗啃泥,骂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转过一个拐角,龙安心猛地刹住脚步——前面是条死胡同。他急中生智,抓起墙边晒着的苗家蜡染布往身上一披,蹲在染缸旁假装搅动染料。

两个黑衣人喘着粗气跑过,居然没发现他。龙安心刚松口气,突然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个五六岁的苗族小女孩,正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好奇地盯着他。

"阿叔,"小女孩用苗语小声说,"你的脚露出来啦。"

龙安心低头一看,果然,运动鞋从蓝布下露出一截。他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这是准备哄合作社里孩子们的。

小女孩接过糖,突然扯开嗓子喊:"阿奶!有人偷我们家染布!"

龙安心傻眼了。旁边院子立刻冲出个拿着擀面杖的老太太,后面还跟着两条狂吠的土狗。

"误会!我是凯寨的!"龙安心赶紧用苗语解释,"有人在追我!"

老太太眯起眼睛,突然一把将他拽进院子:"进来!快!"

木门刚关上,外面就传来黑衣人的叫骂声。老太太从门缝往外看,等脚步声远了,才转身递给龙安心一碗热乎乎的甜酒酿:"喝了,压压惊。"

龙安心这才发现,院子里挂满了正在晾晒的苗绣——星辰纹、蝴蝶妈妈、清水江波浪……每一幅都精美绝伦。

"阿婆,您这是……"

"我女儿开的绣坊,"老太太叹气,"去年被那个什么公司抢注了'苗绣'商标,现在每卖一幅都要交钱。"她浑浊的眼里闪着泪光,"祖传的手艺,倒成了别人的财产。"

龙安心握紧了拳头。

知识产权局的听证室里,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龙安心和吴晓梅坐在一侧,对面是苗韵公司的赵琦和他的律师团队,足足有六个人,面前摆着厚厚的文件夹。

听证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性,正在翻阅材料:"申请人主张'仰阿莎'是其原创商标,被异议人龙安心方认为该名称属于苗族传统文化,请双方陈述。"

赵琦的律师率先发难:"我方商标是设计师独立创作,与民间传说中的形象有本质区别。"他投影出一组图片,"对比可见,我方设计的仰阿莎形象更符合现代审美。"

龙安心看着屏幕上那个网红脸、穿着暴露的"仰阿莎",气得手直抖。这分明是把他们合作社的设计简化后又低俗化了。

轮到他们发言时,吴晓梅站了起来。她今天特意穿了母亲留下的盛装,银饰在走动间叮当作响。

"这是我们寨子保存的光绪年间绣片,"她展开那幅未完成的刺绣,"请对比银冠上的纹路。"

听证官戴上眼镜仔细查看,突然问:"为什么左边第三道纹是断开的?"

"这不是断线,"吴晓梅声音清亮,"这是清水江在仰阿莎脚下的分支,古歌里唱'九十九道湾,道道见真心'。"她指向绣片边缘,"机器绣品会把这些细节连成直线,只有手工才按古法留白。"

会议室一片寂静。龙安心趁机播放了务婆的古歌录音,苍凉的调子在室内回荡:"……银梳梳开乌云散,露出十二个月亮湾……"

赵琦突然打断:"这能证明什么?民间传说谁都能唱!"

"那这个呢?"龙安心取出《苗疆工物志》,翻到有官印的那页,"光绪二十三年,黔东南道台衙门认证的仰阿莎银饰标准。"

听证官的眼睛亮了。她正要说话,会议室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苗族老人在阿勇搀扶下走了进来——是潘阿婆!

"法官大人,"老人颤抖着举起一个蓝布包,"这是我祖传的项圈,被他们抢走的那个是赝品!"

布包打开,里面是个泛着古旧光泽的银项圈,正中的太阳纹精细得令人窒息。潘阿婆指着内侧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刻痕:"这是我祖父的名字,用苗文刻的。"

赵琦的脸色情

听证会休庭间隙,龙安心在走廊尽头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赵琦助理。那人正对着电话低吼:"快把仓库里那批货处理掉!对,全部熔了!"

龙安心悄悄跟上,发现助理溜进了地下停车场。一辆厢式货车正在装货,工人们抬着的箱子上赫然印着"仰阿莎特供"的字样。

他掏出手机录像,镜头拉近时,突然发现箱子缝隙里露出的产品——粗制滥造的果脯包装上,仰阿莎的图案竟然和合作社的设计一模一样!

"山寨我们的包装?"龙安心血液都沸腾了。他正要冲上去,突然被人从后面捂住嘴拖进了消防通道。

是王立明!

"别冲动,"老同学压低声音,"我刚查到,这批货是要出口东南亚的,已经涉嫌跨国侵权。"他塞给龙安心一个u盘,"里面有海关报关单,足够定他们罪了。"

听证会最终裁定:撤销苗韵公司的商标注册,并立案调查其侵权行为。走出大楼时,天上乌云密布。

回村的班车上,龙安心望着窗外发呆。吴晓梅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赢了还不高兴?"

"我在想那个绣坊的老太太,"龙安心叹气,"赢了官司,可那些被抢注的商标呢?被低价收购的刺梨呢?"

阿勇从前排转过头:"龙哥,刚收到消息,李老板的人把合作社的烘干机砸了!"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点砸在车顶上像擂鼓。龙安心望着模糊的窗外,突然说:"停车。"

车停在路边,他冲进雨里,跑到一棵老枫树下疯狂刨土。吴晓梅举着伞追来:"你疯啦?"

龙安心挖出个密封的玻璃罐,里面是一叠发黄的图纸:"我爸留下的烘干机设计图。"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当年他改良传统土灶做的,不用电也能烘干果子。"

雨幕中,三人相视而笑。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古老的鼓点。

暴雨中的山路像一条翻滚的泥龙。龙安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队伍最前面,背上的帆布包已经被雨水浸透,里面装着的《苗疆工物志》用油纸裹了三层,贴着后背发烫——那是他们打赢商标官司的铁证。

吴晓梅跟在他身后,蓑衣上的棕毛被雨水打成一绺一绺的。她怀里抱着潘阿婆的银项圈,外面包着杨婶给的蜡染布,生怕雨水沾了银器。

"前面塌方了!"阿勇从雨幕里钻出来,满脸泥水,"树和石头把路堵死了。"

龙安心抹了把脸,眯眼望去。进村的唯一一条公路被山体滑坡彻底截断,几棵碗口粗的杉树横在泥浆里,根须狰狞地朝天支棱着。远处隐约传来轰隆声——还有石头在往下滚。

"绕老猎道吧。"他转身对身后十几个村民说,"老人孩子走中间,男的在外围。"

队伍调转方向,钻进了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这是老一辈上山采药的路,几十年没人走了,石阶上长满青苔,滑得像抹了油。龙安心折了根树枝当拐杖,每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杨婶背着三岁的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七十岁的潘阿婆被两个妇女架着,银项圈在她胸前晃荡,反射着微弱的白光。

雨越下越大,山涧的水已经漫到小腿肚。龙安心突然站住,耳朵动了动:"你们听见没?"

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嗡鸣,像是千万只蜜蜂同时振翅。阿勇脸色骤变:"糟了,是'龙吼'!"

老人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龙安心知道这是什么——山里人管泥石流叫"龙吼",因为声音像龙在咆哮。

"往高处跑!快!"

半山腰的岩洞里,逃难的村民挤作一团。龙安心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三个人——小勇和他父母。

"他们去抢烘干机了!"杨婶急得直拍腿,"那机器是合作社的命根子啊!"

洞外,诡异的嗡鸣声越来越近。吴晓梅突然从腰间解下个竹筒,倒出几粒黑乎乎的药丸:"含在舌下,能防瘴气。"

龙安心刚把药丸含住,舌尖

就一阵发麻——是雷公藤和薄荷配的"醒神丹",苗医在山洪时救急用的。

"不能干等。"他抓起捆绳索,"我去找他们。"

"等等!"潘阿婆颤巍巍地取出项圈,用银齿在洞壁上划了几下。奇怪的刮擦声在山洞里回荡,老人们却都竖起了耳朵。

"东南方,"阿公突然说,"水往东南去了。"

龙安心这才明白——银器刮擦岩壁的回声,在苗族人耳中能分辨出水流的走向。他绑紧绳索刚要出发,远处突然传来微弱的哨音——是合作社的金属哨,小勇总挂在脖子上。

"他们在西边!"吴晓梅指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阿婆的银器..."

"是回声骗了耳朵!"阿勇猛地站起来,"现在雨这么大,声音在水里会拐弯!"

龙安心已经冲了出去。

合作社的厂房塌了半边。烘干机被砸得扭曲变形,控制面板耷拉在外面,像被撕破的肚皮。小勇的父亲正拼命用木棍撬一块水泥板,下面压着他老婆的腿。

"小勇呢?"龙安心大吼。

男人满脸是泪,指了指后山:"去、去喊人了..."

轰隆一声巨响,厂房另一侧的墙也倒了。浑浊的水流裹着树枝和碎石冲进来,瞬间没到腰际。龙安心抓住漂浮的木板,突然看见水里漂着个熟悉的蓝布包——是商标听证会上用的证据材料!

他刚要去捞,一阵剧痛从腿上传来。低头一看,钢筋划开的伤口正往外冒血,转眼就被雨水冲淡。

"龙哥!"小勇的喊声从高处传来。少年带着五个青壮年赶回来了,每人手里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工具——锄头、晾衣杆,甚至还有张旧渔网。

"用这个!"小勇甩下渔网。龙安心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苗家捕鱼用的三重网,能兜住重物不破。

七个男人在齐胸深的水里拉开渔网,像拖船一样把受伤的女人和残存的设备拖向高处。小勇他妈怀里还死死抱着个铁盒子——合作社的账本和客户名单,用防水布包着的。

夜里,幸存的人们挤在鼓楼的火塘边。湿衣服蒸腾出的水汽混着艾草的烟,熏得人眼睛发酸。

务婆在煮一锅奇怪的汤药,里面漂着树根和昆虫壳。她挨个给受伤的人敷药,轮到龙安心时,突然用指甲从他伤口里挑出片细小的铁锈。

"幸好没沾到银器,"老人嘟囔着,"不然肉都要烂掉。"

龙安心这才知道,苗医认为铁锈遇银会生"蚀骨毒"。吴晓梅正用烧红的针给他缝合伤口,闻言手一抖:"你怎么不早说?烘干机全是铁做的!"

"现在怎么办?"杨婶搂着惊魂未定的孙子,"订单月底就要交货..."

阿公用柴刀在地上画了个简易地图:"北坡的'老虎洞'里,有我年轻时藏的土灶。"他指着几条线,"按老法子,用火炕烘干。"

"可那得多少柴火?"小勇爸愁眉苦脸,"再说现在满山湿透..."

龙安心突然想起什么,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掏出那张防水地图:"我爸的烘干机图纸!不用电,用火塘余热就行!"

火光照亮了泛黄的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苗族计量单位——"一掌宽"、"一抱粗"。年轻人看不懂,老人们却眼睛发亮。

"这是'地龙灶'啊!"潘阿婆激动得银项圈直晃,"我爷爷那辈烘谷子用的!"

务婆往火塘里撒了把盐,爆出一串火花:"干吧,趁早

北坡的老虎洞比想象中大得多。阿公说的"土灶"其实是嵌在岩壁里的一整套烘干系统——三条陶土管道像蛇一样盘绕在洞壁上,尽头是个巨大的木制风箱。

"这哪是灶,"吴晓梅惊叹,"简直是座工厂!"

男人们砍来还没湿透的松木,女人们用砍刀劈成细条。松脂丰富的木条容易引火,这是猎人代代相传的经验。龙安心按图纸调整陶管角度,突然发现每个连接处都刻着奇怪的符号。

"这是'火纹',"阿公摸着那些刻痕,"不同的火要不同的管。"他指着最粗的那条,"烘果子的火要'文火',得像煮茶一样耐心。"

洞外突然传来欢呼。小勇带着几个孩子回来了,每人怀里抱着一捆奇怪的黄色藤蔓。

"岩黄连!"务婆惊喜地接过,"这东西烧起来没烟,老祖宗烘药材专用的。"

连夜赶工的景象宛如一幅古老的画卷:老人指导青壮年组装管道,妇女们用芭蕉叶包裹刺梨铺在陶管上,孩子们穿梭着递工具。凌晨时分,第一缕干燥的热风终于从管道口吹出,裹着松木和岩黄连的清香。

吴晓梅把半干的绣片贴在风口测试,星辰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她突然哭了——眼泪还没流到下巴就被热风吹干。

天蒙蒙亮时,卫星电话突然响了——是深圳的客商。

"龙老板!"对方嗓门大得整个山洞都能听见,"你们上新闻了!省台报道了你们维权的事,现在好多客户打听'仰阿莎'果脯!"

龙安心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换了个人:"我们是沃尔玛采购部的,想谈个长期合作..."

阿勇不小心碰翻了铁桶,哐当一声巨响。电话里疑惑地问:"什么声音?你们在厂房吗?"

龙安心看着洞里热火朝天的景象:老人们围着土灶唱古歌,年轻人用苗语喊着劳动号子,孩子们在管道旁烤洋芋。

"算是吧,"他笑着说,"最传统的厂房。"

暴雨中的山路像一条翻滚的泥龙。龙安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队伍最前面,背上的帆布包已经被雨水浸透,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包里《苗疆工物志》在油纸包裹里发出的摩擦声。这本光绪年间的古籍是他们打赢商标官司的关键证据,现在书页的霉味混着油纸的桐油味,在雨中格外刺鼻。

"小心!"吴晓梅突然拽住他的衣角。龙安心低头,发现前方路面已经完全被泥浆覆盖,隐约可见几根断裂的钢筋像兽牙般支棱着。这是去年"村村通"工程留下的隐患,当时施工队偷工减料,路基打得还没苗家吊脚楼的地基深。

阿勇折了根树枝探路,突然骂了句粗话:"这帮天杀的!"树枝戳到的地方,塌陷的路面下露出成包的工程废料——用编织袋装着的建筑垃圾,现在被雨水泡烂,成了泥石流的催化剂。

队伍末尾传来孩子的哭声。杨婶三岁的孙子在背篓里惊醒,小脸上全是雨水和鼻涕。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树皮小包,取出粒黑褐色的药丸塞进孩子嘴里。龙安心闻到熟悉的雷公藤气味——这是苗家"压惊丸",他小时候走夜路怕黑,阿妈也给过。

"绕老猎道吧。"龙安心看着越涨越高的泥水,做了决定。

老猎道早已被灌木淹没。阿公用柴刀开路,刀锋与某种藤蔓相碰时突然迸出火花。

"火藤!"潘阿婆惊呼,"快退后!"

众人仓促后退的刹那,那丛藤蔓突然无火自燃,在雨中烧出一片诡异的蓝色火焰。龙安心这才看清,藤蔓上爬满了细如发丝的红色菌丝——务婆说过,这是"雷公菌",遇到铁器就会爆燃,猎人用来在野外生火。

"山神发怒了..."杨婶颤抖着解下银手镯,恭恭敬敬地摆在燃烧的藤蔓前。这是苗寨最古老的赔罪仪式,银器代表诚意,火焰传递信息。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蓝火真的渐渐转成了正常的橙红色。阿公趁机用柴刀挑起一根燃烧的藤蔓当火把,火光映出石壁上斑驳的红色符号——古代猎人标注的危险警示。

"看走向!"阿公突然把火把贴近岩壁。那些看似随意的符号在光影中连成了清晰的图案:三道波浪线指向东南,一个叉号标在西侧。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响。龙安心浑身汗毛倒竖——是"龙吼"!而且就在西边,正是老猎道的方向!

"往回走!快!"他拽起最近的老人就往回跑。身后传来树木断裂的脆响,泥浆的腥气扑面而来。

合作社的厂房像被巨兽咬过。烘干机的钢架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控制面板耷拉在外面,裸露的电线在水里滋滋作响。小勇的父亲正用身体撑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水泥板,他老婆的半边身子被压在下面,脸色惨白如纸。

"小勇呢?"龙安心踩着齐膝的泥水冲过去。

男人嘴唇哆嗦着:"去、去寨子喊人..."话音未落,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从头顶传来——房梁要塌了!

龙安心抄起地上一截钢筋想当撬棍,却听见潘阿婆厉声喝止:"不能用铁!她伤口在流血!"

苗医认为流血伤口接触铁器会引发"铁痧",轻则高烧,重则丧命。龙安心这才注意到,水泥板边缘露出的钢筋正好抵在女人大腿动脉处。

"用这个!"吴晓梅突然扔来一捆藤索。这是合作社打包用的野葛藤,浸水后反而更坚韧。龙安心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苗家搬运重物时,会用藤索编织成网状承托。

七个男人在水里拉开藤网,像拖渔网一样兜住水泥板。随着整齐的号子声,重物终于被挪开。女人被抬出来时,怀里还紧紧抱着个铁皮盒子——合作社的客户资料和账本,边缘已经渗水。

"先止血!"务婆挤过来,从腰间竹筒倒出些棕黄色粉末按在伤口上。龙安心闻到浓烈的土三七混合艾叶的气味,血果然慢慢止住。

鼓楼里的火塘烧得正旺。务婆往火里扔了几片奇怪的树皮,腾起的烟雾带着薄荷般的清凉,驱散了潮湿的霉味。

"北坡的老虎洞,"阿公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示意图,"有三条'地龙',当年挖来烘鸦片用的。"

龙安心这才明白,所谓"地龙"是地下火道的俗称。晚清时期,雷公山一带确实种植过药用鸦片,需要大型烘干设施。

"现在还能用?"小勇擦着脸上的泥水问。

"陶土管埋在地下三丈,比水泥结实。"阿公的柴刀点着图纸上的几个关键节点,"但风箱的皮囊早烂了,得用新法子。"

龙安心展开父亲留下的图纸。泛黄的棉纸上,铅笔线条已经模糊,但关键的构造原理清晰可见:利用火塘余热,通过陶管传导,最后用竹制风扇增压。最精妙的是温度控制系统——不同粗细的陶管交叉处,嵌着可以旋转的陶片,像百叶窗一样调节热

量。

"需要多少陶管?"吴晓梅问。

"现存完好的约二十丈,"阿公盘算着,"还差三十丈。"

潘阿婆突然解下银项圈:"熔了吧,苗银熔点低,好塑形。"

众人哗然。这项圈可是她家传了五代的宝贝!老太太却出奇地平静:"银管导热比陶土快三倍,当年我祖父就用银管烘药材。"

老虎洞比想象中壮观。三条主火道像巨蟒般盘踞在洞壁上,分支管道呈放射状延伸。最令人惊叹的是控制系统——一组组陶制齿轮和杠杆,通过绳索与洞外的风向标联动,自动调节火力。

"这哪是土灶..."大学生村官小王瞪大眼睛,"简直是蒸汽时代的工业装置!"

妇女们用砍刀处理刚砍来的青冈木。这种木材燃烧值高且耐烧,是苗家打铁时的首选燃料。孩子们也没闲着,在阿婆指导下编织着藤条保护套——裹在陶管外防止热量散失。

龙安心带着男人们检修主火道。当他清开某段管道的淤泥时,突然发现内壁刻满了精细的纹路——是《洪水滔天》的古歌内容!原来这些管道同时兼作古代苗族的"声音导管",祭祀时能让歌声传遍整个山谷。

"找到了!"小勇在角落欢呼。他掀开一块石板,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陶土烧制的活动阀门,每个都标着古老的苗文计量单位:"一捧火"、"一炷香"、"一顿饭"...

深夜,第一缕热风终于从出风口涌出。吴晓梅把湿透的订单本放在银管上测试,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腾而起。更神奇的是,经过刻有古歌的管道烘干的纸张,居然带着淡淡的松木香。

"这不科学..."小王摸着发热的银管喃喃道。

"怎么不科学?"务婆往火塘里添了把盐巴,火星噼啪炸响,"银管杀菌,陶土调湿,松木防虫——老祖宗的智慧,哪样不比机器强?"

天刚蒙蒙亮,卫星电话的铃声惊醒了靠在洞壁上打盹的人们。深圳客商的大嗓门在洞壁间回荡:"龙老板!你们上热搜了!"

原来昨晚省台记者冒险拍下了他们抗灾的画面,短视频平台上#仰阿莎合作社暴雨自救#的话题已经爆了。更意想不到的是,民族大学的一位教授在评论区贴出了《苗疆工物志》里关于"地龙烘干系统"的记载,引发学术界热议。

"有个法国公司想订二十吨刺梨干,"客商兴奋地说,"条件是...要传统地龙烘干的!"

洞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那套还在冒热气的古老装置——二十吨意味着要不间断烧火半个月,光木柴就要砍空半座山。

"接!"阿公突然拍板,"后山的死松树够烧三个月!"

龙安心正想说什么,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王立明:"老同学,质检总局刚发了函,要给你们的地龙烘干做有机认证!等等...还有个国际专利事务所来问..."

信号突然中断。龙安心举着电话愣在原地,直到吴晓梅戳了戳他:"发什么呆?"

"我在想..."他望向洞外渐亮的天色,"要是阿爸知道他的图纸能申请国际专利..."

晨光中,第一缕阳光穿过水雾,正照在银管刻着的古歌纹路上。那些波浪形的刻痕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像极了暴雨后奔流的清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