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意外帮助
龙安心站在省政务中心的大厅里,手里攥着商标异议申请表的回执单,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窗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异议程序至少需要六十个工作日,而在这期间,苗韵公司仍然可以合法使用"仰阿莎"商标。
"六十天?"龙安心盯着那张纸,喉咙发紧,"我们的货已经在包装了,等不了那么久。"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姑娘,涂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没办法,流程就是这样。"她抬头瞥了他一眼,"除非你们能证明对方恶意抢注,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有特殊政策支持。"她压低声音,"最近省里在推少数民族文化保护项目,你要是能搭上这条线,说不定能加快。"
龙安心正要追问,手机突然响了。是吴晓梅。
"村里出事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里隐约有争吵声,"李老板派人来收刺梨,价格比市场高两成。杨婶她们已经动摇了。"
龙安心的指节捏得发白。刺梨是合作社今年主推的产品,如果原料被截胡,就算赢了商标官司也没用。
"拖住他们,"他咬着牙说,"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他转身时撞到了一个人。
"抱歉——"龙安心抬头,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胸牌上写着"行政审批处王立明"。对方也怔了一瞬,随即瞪大了眼睛。
"龙安心?"
政务中心三楼的办公室里,王立明给龙安心倒了杯茶。十年没见,当年的大学室友已经发福了不少,头发稀疏,但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透着精明。
"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王立明笑着摇头,"听说你回老家搞农业了?"
龙安心点点头,简单说了合作社的事,包括商标被抢注的困境。王立明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苗韵文化?"他皱眉,"这家公司最近很活跃,专挑少数民族文化符号下手。"他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上个月他们还抢注了侗族的'鼓楼酿'商标,被民宗委叫停了。"
龙安心的心跳加快了:"有办法解决吗?"
王立明沉吟片刻,突然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红头文件:"看看这个。"
文件标题是《关于加强原住民族传统文化知识产权保护的通知》,落款是省知识产权局和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
"新政策,"王立明指着其中一条,"对恶意抢注少数民族文化符号的行为,可以启动快速撤销程序。"
龙安心的手指微微发抖:"需要什么材料?"
"证明'仰阿莎'是你们苗族特有的文化符号,并且你们在先使用。"王立明顿了顿,"最好有老寨子的实物证据,比如古歌记载、老绣片之类的。"
龙安心立刻掏出手机,翻出吴晓梅之前拍的祖传绣片照片:"这个够吗?"
王立明仔细看了看,点头:"可以试试。"他看了眼手表,"民宗委的李主任今天正好在,我带你过去。"
民宗委的办公室在五楼,走廊上挂着各民族的合影。龙安心跟在王立明身后,心跳如擂鼓。
李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听完龙安心的陈述,他拿起绣片照片端详许久。
"这个纹样……"他突然问,"是不是和清水江流域的《仰阿莎古歌》有关?"
龙安心一怔:"您知道这首古歌?"
李主任笑了笑:"我是侗族,但小时候听苗族朋友唱过。"他转向电脑,调出一份文件,"去年我们做过非遗普查,你们凯寨的务婆是不是还会唱全本的《仰阿莎》?"
龙安心连忙点头。
"那就好办了。"李主任敲了几下键盘,"根据《非遗法》第二十六条,传统知识持有者有权禁止他人不当利用。"他打印出一张表格,"填这个,附上务婆的古歌录音和绣片照片,我们走加急程序。"
龙安心接过表格,手有些抖:"多久能有结果?"
"最快三天。"李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苗韵公司背后有人,你们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拿到加急申请的受理单后,龙安心立刻往车站赶。天色已晚,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已经发车,他只好在汽车站附近的招待所住下。
房间狭小潮湿,墙皮剥落。龙安心刚放下行李,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阿公。
"后生,村里闹起来了,"老人的声音沙哑,"李老板的人带着现金来收刺梨,杨婶她们已经签了合同。"
龙安心的心沉了下去:"吴晓梅呢?"
"带着年轻人拦在村口,但撑不了多久。"阿公咳嗽了两声,"你那边怎么样?"
龙安心简要说了民宗委的支持,阿公沉默片刻,突然说:"明天回来前,去趟老银匠家。"
"银匠?"
"对,吴晓梅她叔公。"阿公的声音压得更低,"他手里有老东西,能帮上忙。"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按照阿公给的地址,找到了藏在老城区巷子里的
银匠铺。铺面很小,门口挂着褪色的蓝布帘子,上面用白粉笔画了个简易的银壶图案。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熔银的焦味。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在火炉前敲打一块银片,锤子落在银面上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吴阿公?"龙安心试探着问。
老人头也不抬:"买银器去前街,我这里只修老物件。"
龙安心走近几步:"我是凯寨的龙安心,吴晓梅的……"
银锤突然停在半空。老人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龙家的娃?"
龙安心点头,正要说明来意,老人却摆摆手,转身从神龛底下摸出个黑布包。
"晓梅打电话说了,"他解开布包,露出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这是光绪年间的《苗疆工物志》,里面记了'仰阿莎银饰'的制法。"
龙安心小心地翻开册子,发脆的纸页上工整地记录着各种银饰纹样的寓意和工艺。在"美神"一栏,赫然画着和他们合作社商标几乎一样的图案,旁边注明:"仰阿莎,清水江美神,未婚女子绣于衣,已婚者铸于银。"
"拿去吧,"老人合上册子,"官府认这个。
下午三点,龙安心终于赶回凯寨。还没进村,就听见吵闹声。
村口的晒谷场上,两拨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吴晓梅和合作社的年轻人,手持竹竿拦在路中央;另一边是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身后停着辆小货车,车厢里已经堆了几筐刺梨。
"杨婶!"吴晓梅厉声喊道,"你把刺梨卖给他们,秋天的'归山'礼盒怎么做?"
杨婶抱着签好的合同,眼神躲闪:"他们给现钱……孙子读书要交学费……"
龙安心大步走过去,径直站到吴晓梅身旁。黑衣人中领头的那个眯起眼:"哟,龙老板回来了?商标的事办得怎么样啊?"
龙安心没理他,转向杨婶:"县里有贫困生助学金,我已经帮你问好了。"他从包里掏出一张表格,"填这个,学费全免。"
杨婶的手微微发抖,合同纸沙沙作响。
黑衣人冷笑:"空头支票谁不会开?我们可是真金白银——"
"李老板没告诉你吗?"龙安心突然打断他,"'仰阿莎'商标的加急撤销申请已经受理了。"他掏出民宗委的文件,"顺便,这是《苗疆工物志》里关于'仰阿莎'的记载,光绪年的。"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他摸出手机走到一旁低声通话。几分钟后,他阴沉着脸回来,冲司机挥挥手:"装车的货卸下来,我们走。"
货车扬长而去,晒谷场上爆发出欢呼。吴晓梅长舒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栽倒,龙安心赶紧扶住她。
"没事吧?"
她摇摇头,突然注意到他手里的古书:"这是……"
"你叔公给的。"龙安心翻开那页图案,"看,这才是正宗的'仰阿莎'。"
夕阳下,书页上的银饰纹样泛着淡淡的光泽,和吴晓梅绣在合作社包装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当晚,合作社的成员聚集在鼓楼的火塘边。龙安心详细说了省城的进展,阿公听完,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
"官司还没完,"老人沉声道,"李老板不会这么容易放手。"
吴晓梅咬着嘴唇:"我们的刺梨只够撑一个月,如果商标问题不解决……"
"来得及。"龙安心拿出王立明给的流程表,"民宗委已经特批加急,三天后开听证会。"
务婆坐在火塘最里侧,突然开口:"龙娃,把那本书拿来。"
龙安心递过《苗疆工物志》,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书页,轻声念起一段古歌:"……仰阿莎从水波中诞生,她的银冠照亮了十二个村寨……"
念完,她合上书,环视众人:"明天,选三个人跟龙娃去省城。要会唱《仰阿莎》的,要会绣花的,要会打银的。"
吴晓梅立刻举手:"我去。"
杨婶低着头,突然站起来:"我也去。"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绣了四十年花,寨子里我绣的仰阿莎最多。"
银匠的儿子阿勇也站了起来:"我爸腿脚不好,我替他去。"
火塘里的火焰噼啪作响,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一根竹子容易折,十根竹子难扳弯。"
政务中心的中央空调呼呼作响,龙安心却出了一身冷汗。窗口工作人员推过来的《商标异议申请指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在他眼前晃动。
"六十个工作日是最短时限。"工作人员用圆珠笔敲着玻璃,"这期间对方仍可合法使用商标。"
龙安心盯着申请表上"证据材料"那一栏,突然想起什么。他从帆布包内层掏出个绣花布袋——吴晓梅临行前塞给他的,里面装着三样东西: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片用保鲜膜包着的绣片残角,还有枚生锈的铜钱。
"同志,您看这个..."他将绣片残角贴在玻璃上,"这是我们寨子传了五代的仰阿莎绣样。"
工作人员凑近看
了看,突然压低声音:"你等等。"她拿起内线电话,"李主任,您能来3号窗口一下吗?"
五分钟后,一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接过绣片对着光线查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已经褪色的丝线。
"这是清水江流域的绞线绣法。"李主任突然用流利的苗语说道,"现在会这种手艺的不超过二十人。"
龙安心瞪大眼睛。李主任笑了笑,从胸袋掏出证件——省民族事务委员会文化保护处处长,李岩松。
"跟我来。"他示意龙安心跟上,"正好今天非遗专家评审组在开会。
评审室里的场景让龙安心愣在原地。长桌上摆满了各色民族文物:侗族的亮布、水族的马尾绣、彝族的漆器...七八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白手套仔细查验。
"老吴!"李主任喊了一声,"看看这个。"
一位戴着厚镜片的银发老人接过绣片,立刻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他的手指在接触到绣线时微微发抖。
"绞线绣,绝对是。"老人激动地说,"你们看这个星辰纹的走针方向——现在市面上仿品都是顺时针,真品必须是逆时针,这是古歌里规定的!"
其他专家立刻围拢过来。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位老者手腕上戴着和他阿公一样的铜手镯——雷公山地区苗族银匠的标记。
"小伙子,"银匠老人突然问,"你们寨子现在谁还会打十二道太阳纹的银项圈?"
"潘阿婆,"龙安心脱口而出,"但她祖传的项圈前天被..."
李主任敏锐地抬头:"被怎么了?"
龙安心把路上遭遇拦截的事说了。老银匠突然拍案而起,从随身的牛皮包里取出本发黄的册子——《民国二十七年黔东南银器普查登记簿》。
"查到了!"他指着其中一页,"潘氏,凯寨,传世太阳纹银项圈一枚,登记编号苗银-047..."
李主任立即拨通电话:"执法队吗?我这里有个涉嫌抢劫少数民族文物的案子..."
走出政务中心时已是黄昏。龙安心在公交站等车,突然被人拽进小巷。
"别出声!"是王立明,他大学时的下铺兄弟。如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额头上全是汗。
"你怎么..."
"听我说完。"王立明塞给他一个u盘,"这里面是苗韵公司这三年抢注的78个少数民族商标清单,还有行贿记录。"他紧张地回头张望,"我偷偷备份的,他们今天才发现资料泄露。"
龙安心握紧u盘:"你为什么冒险帮我?"
王立明苦笑:"我奶奶是侗族。去年苗韵抢注了'鼓楼酿'商标,把她酿了四十年的酸汤配方注册成自己的专利。"他擦了擦眼镜,"老太太现在都不肯开坛了,说祖传的东西被人偷了。"
远处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王立明猛地把龙安心推进垃圾桶后的小门:"快走!记住,u盘要插在没联网的电脑上看!"
城中村的黑网吧烟雾缭绕。龙安心选了最角落的机子,确认没摄像头后插入u盘。
文件里除了商标清单,还有份惊人的《苗族文化资源收购计划书》。其中一页用红字标注:
"凯寨项目优先级:1.仰阿莎商标(美神形象);2.古歌版权(务婆等传承人);3.银饰工艺(潘氏项圈等实物)..."
最后附着的联系人名单让龙安心血液凝固——县扶贫办主任、文旅局副局长...甚至有两个合作社社员的名字。
最下方还有行手写备注:"龙安心可能阻碍,可考虑用其工地欠薪案底施压。"
龙安心猛地合上电脑。窗外霓虹闪烁,光斑在他颤抖的手背上跳动。三年前在广州工地被拖欠的工资,原来早被人查得一清二楚。
开往县城的大巴上,龙安心攥着拷贝好的资料昏昏欲睡。后排突然传来清亮的歌声,是几个苗族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用苗语合唱《仰阿莎》。
"...清江水啊长又长,阿莎姑娘来梳妆..."
龙安心不由自主跟着哼唱。领唱的男生惊讶地转头:"大哥你也會唱古歌?"
"会一点。"龙安心用苗语回答,"我是凯寨的。"
学生们立刻兴奋地围过来。一个扎着五彩头绳的女生掏出手机:"我们在做苗族古歌采集,您能唱完整段吗?"
当龙安心唱到"十二个太阳十二道纹"时,女生突然惊呼:"等等!这个版本和我奶奶唱的不一样!"
她飞快地点开录音文件。对比之下果然发现差异:龙安心唱的版本多出四句关于"银梳引日月"的歌词。
"这是务婆教的。"龙安心解释,"她说现在大多寨子传漏了这四句,只有凯寨还保留完整。"
学生们激动地记录着。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你们能帮我个忙吗?把这些录音刻成光盘..."
银匠铺比想象中难找。龙安心在古城区转了近一小时,才在一条满是青苔的小巷尽头发现那盏煤油灯——苗银匠人世代相传的标志:灯罩上镂空雕刻着蝴蝶妈妈产卵的图案。
推门进去时,老银匠正在熔银。火塘里的炭火烧得通红,老人用长钳夹着银块在火中翻转,嘴里念着古老的《炼银咒》:
"...火要旺不要焦,银要纯不要糙..."
看见龙安心,他头也不抬:"门后有板凳,自己坐。银水不等人。"
龙安心安静地看着老人将熔化的银水倒入刻有繁复纹路的石模。当银水凝固成薄片时,老人突然用苗语问:
"潘家的项圈,被抢时包着蓝布还是红布?"
"蓝布,"龙安心不假思索,"还绣着星辰纹。"
老人这才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满意:"是正主。"他转身从神龛后取出个檀木匣子,"这个,给你。"
匣子里是本光绪年间的《苗疆工物志》,翻开的那页详细记载着"仰阿莎银饰"的工艺标准:"...银冠必十二齿,象征日月轮回;裙纹需九十九折,代表清水江波浪..."
最惊人的是页脚那方朱印:"黔东南道台衙门鉴藏"——这是清末官方认证的苗族工艺标准!
"拿去吧。"老人合上册子,"官府认这个。"
晒谷场上的对峙已持续三小时。李老板的助理带着五个壮汉,正指挥工人往货车上装刺梨。吴晓梅带着合作社年轻人手挽手拦在路中央,几个老人坐在最前排的藤椅上——这是苗族最激烈的抗议方式,叫"肉身拦路"。
"杨婶!"吴晓梅声音嘶哑,"你把刺梨卖给他们,秋天的'归山'礼盒怎么做?"
杨婶抱着签好的合同,眼神躲闪:"他们给现钱...孙子读书..."
龙安心突然从人群中走出,径直站到货车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举起手机按下播放键。
扬声器里传出务婆苍劲的歌声,正是那段关于"银梳引日月"的独特唱词。李老板助理的脸色瞬间变了——这正是他们公司注册的商标图案中缺失的核心元素!
"民宗委已经立案。"龙安心亮出文件,"《非遗法》第二十六条,盗用传统知识最高可罚五百万。"
助理慌忙打电话请示。通话结束后,他阴沉着脸挥手:"卸货!我们走!"
货车开走后,龙安心才发现后背全湿透了。吴晓梅递来竹筒水,低声问:"真的罚五百万?"
"我编的。"龙安心咧嘴一笑,"但u盘里的证据够他们喝一壶。"
鼓楼火塘边的议事持续到深夜。龙安心转述了省城的发现,阿公听完,往火堆里撒了把特制的"议榔粉"——松香、硫磺和碾碎的铜钱末,这是苗族决定大事时的传统。
火焰突然蹿高,变成诡异的青蓝色。务婆取出珍藏的"理片"——历代寨老刻有决议的竹片,开始吟诵《议榔词》:
"...乌云来了众人挡,大船沉了齐心扛..."
银匠的儿子阿勇突然站起来:"我去省城!我爸教过我辨银术,能证明潘阿婆的项圈是祖传工艺!"
杨婶抹着眼泪也站起来:"我...我绣了四十年仰阿莎,我作证!"
火塘里的"议榔粉"燃到最旺时,务婆取出三样东西:一把稻谷、一根银针、一块火炭。
"明天进省城,"她将这三样分别交给龙安心、吴晓梅和阿勇,"谷子代表生计,银针代表手艺,火炭..."老人顿了顿,"代表我们苗家的硬气。"
龙安心接过火炭时,烫得掌心发红。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苗家人不怕烫,怕的是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政务中心三楼洗手间,龙安心用冷水拍打着发烫的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像钢针般扎手。突然,隔间里传来压低的声音:
"...苗韵那个商标肯定要黄,民宗委新调来的李主任是侗族..."
龙安心的手顿住了。另一个声音接话:"怕什么?张副局长打过招呼了..."
冲水声响起,龙安心迅速闪到门外。走出来的两个西装男正擦着手,胸前别着"知识产权代理"的徽章。其中一人突然抬头,与龙安心四目相对。
"看什么看?"那人眼神闪烁,快步离开时撞翻了保洁员的拖把桶。
龙安心弯腰帮忙收拾,发现桶底粘着个透明文件袋。保洁阿姨一把抢过,用苗语低声说:"后生,这不是你该碰的。"
他这才注意到阿姨手腕上的铜镯——和务婆的一模一样,雷公山苗寨的标记。阿姨左右张望,突然塞给他一张纸条:"中午12点,后门垃圾站。"
正午的垃圾站臭气熏天。龙安心躲在集装箱后,看见保洁阿姨推着垃圾车走来。她突然掀开底层隔板,取出个绣着星辰纹的布袋。
"我是潘阿婆的侄女。"她嗓音沙哑,"抢项圈那伙人昨天又来了政务中心。"她从布袋里倒出一堆碎纸片,"他们在找这个。"
龙安心拼凑着纸片——是份被撕碎的《少数民族传统工艺保护名录》批文,落款处盖着省民宗委的大印。关键处被咖啡渍晕染,但还能辨认"仰阿莎银饰...列入一级保护"的字样。
"原件在档案室保险箱。"阿姨
紧张地搓着手,"他们买通了后勤处的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阿姨猛地将碎纸扫回垃圾车:"明天苗年祭祖日,务婆让你务必参加。"
老城区银匠铺里,炭火映照着吴师傅沟壑纵横的脸。他正在熔炼一块发黑的银料,刺鼻的硝酸味弥漫在空气中。
"这是'回炉银'。"老人头也不抬,"祖辈传下来的废料重炼,最难掌握火候。"
龙安心递上合作社设计的仰阿莎银饰图样。老人瞥了一眼,突然将图纸扔进火盆:"狗屁不通!"
图纸在火焰中蜷缩成灰。老人从工作台下取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是十二枚造型各异的银铃:"这才是正宗的仰阿莎嫁铃,每个铃铛的音高对应一个月份。"
他拿起最小的那枚:"正月铃,声音要像冰裂..."轻轻一摇,清越的颤音在屋内回荡。
龙安心突然想起务婆唱的古歌:"...正月阿莎戴银铃,声声唤得百花开..."他摸出手机播放录音,银匠的手突然停住了。
"这是...务婆的唱法?"老人的声音发颤,"她还在世?"
凌晨四点,凯寨的祭祖仪式已经开始。务婆穿着百年苗绣祭袍,手持铜刀在鼓楼前起舞。龙安心按照指示,将火炭、银针和稻谷摆在神龛的三足架上。
突然,寨口传来汽车引擎声。三辆黑色suv停在古枫树下,李老板带着七八个人走来,最前面的摄像机闪着红灯。
"我们是《民族文化探秘》栏目组的!"一个戴眼镜的女人高声说,"听说今天有古老祭典..."
务婆的舞步丝毫未乱,但龙安心看见她向阿公使了个眼色。阿公悄悄退到鼓楼后,敲响了那面平时不用的铜锣——沉闷的声响惊起一群乌鸦。
"拍摄要交五千块文化保护费。"吴晓梅突然拦在摄像机前,"现金。"
李老板眯起眼:"有文件吗?"
吴晓梅亮出一张泛黄的纸——1953年县政府签发的《凯寨民俗活动管理规约》,上面明确写着:"外族拍摄祭祀,需经寨老会同意并缴纳..."
趁他们争执时,龙安心溜到suv旁。透过车窗,他看见后座放着潘阿婆的蓝布包裹!正要靠近,一个保镖突然出现:"干什么的?"
"我、我来送祭品..."龙安心举起手中的糯米粑。
保镖狐疑地打量着他。这时鼓楼传来震天的芦笙声——仪式进入高潮,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龙安心趁机用糯米粑粘住车门锁,这是小时候阿公教的土法子。
深夜的鼓楼里,龙安心和吴晓梅对照着《苗疆工物志》研究仰阿莎纹样。务婆坐在火塘边,突然用苍老的声音唱起一段从未听过的古歌:
"...银梳藏在第九层,铜镜照着三生路..."
"等等!"龙安心猛地站起,"这歌词和书上的图案对不上!"
务婆露出神秘的微笑,从祭袍里取出片薄如蝉翼的银箔:"真纹样在这里。"银箔对着火光,在墙上投出放大的影子——竟是幅精密的水系图!
"这是..."吴晓梅倒吸凉气,"清水江的支流走向!"
务婆点点头:"古时候银匠送嫁妆,按这个路线走才安全。"她指着图中一个漩涡标记,"潘家的项圈,是在这里捞的银沙打的。"
龙安心突然明白过来:"所以他们的仿品没有..."
"没有水纹。"老人冷笑,"机器压的银器,哪认得清水江的脾气?"
凌晨两点,合作社仓库传来异响。龙安心带着猎户家的土狗"黑豹"摸过去,发现有人在撬后窗。
"黑豹"狂吠着冲上去。黑影慌乱中打翻油桶,刺梨干撒了一地。龙安心扑上去扭打,扯下对方的面罩——竟是杨婶的儿子小勇!
"我...我就是想拿回合同..."少年带着哭腔,"阿妈签完就后悔了,整天哭..."
龙安心松开手,发现少年手臂上全是淤青:"谁打的?"
"那些穿黑衣服的..."小勇抹着泪,"他们说要是反悔,就让我读不成书..."
远处车灯闪过。龙安心赶紧拉着少年躲进地窖,透过缝隙看见李老板的助理带人闯进院子。
"搜!"助理气急败坏地喊,"一定要找到那本破书!"
地窖里,小勇从贴身处掏出个布包:"给...这是我偷拍的。"
照片上清晰显示:李老板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幅《苗族文化资源分布图》,凯寨的位置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优先收购"。
龙安心捏紧照片,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务婆的歌声。他们顺着地道爬到鼓楼底部,看见火塘边正在进行古老的"血誓"仪式。
阿公割破手掌,将血滴进酒碗:"...欺我族人者,如欺天地..."
十几个青壮年轮流歃血。轮到龙安心时,务婆却拦住他:"你是读书人,用这个。"递来支钢笔。
龙安心在誓词上签下名字,突然发现墨水里混着银粉——这是苗家最郑重的"银墨誓",违约者会被全族唾弃。
天蒙蒙亮
时,二十人的队伍在寨口集合。除了证据材料,每人还带着件特殊物品:
吴晓梅别着母亲留下的银胸针,针尖淬了蛇药;
阿公背着祖传的牛角弓,弦是用马尾毛搓的;
就连小勇也攥着把自制弹弓,皮筋是用橡胶轮胎割的。
务婆给每人发了一小包"行军药"——用山苍子和雷公藤配的提神药,战时苗军专用。
龙安心最后检查了装备:
-古歌录音光盘(学生帮忙刻录)
-《苗疆工物志》原件(用油布包了三层)
-偷拍的照片(藏在了鞋垫夹层)
-u盘证据(贴身挂在脖子上)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鼓楼尖顶时,芦笙齐鸣。老人们唱起了《出征歌》,调子悲壮而铿锵。
龙安心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打口舌"布袋,火炭灰和鸡毛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的话:
"苗家的道理,有时候得用拳头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