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冬雪守护

蜂群安顿好的第七天,雷公山飘下了第一片雪花。

龙安心站在合作社新搭建的工棚门口,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那片雪花旋转着落下,正好贴在他的鼻尖上,瞬间化作一滴冰凉的水珠。他皱了皱眉,这种湿冷的雪在苗语里叫"nongsnix",预示着大雪将至。

"安心哥!杨教授打电话来,说省气象台发布暴雪预警了!"阿朵从工棚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通话中的手机,"要我们做好防寒准备!"

龙安心接过手机,杨教授急促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冷空气南下速度比预期快,你们那边可能会有30厘米以上的积雪。特别是刚安置的蜂群,一定要做好保温..."

"明白了,我们马上准备。"龙安心挂断电话,转向阿朵,"通知所有人,今天提前收工,把贵重设备和原材料都搬到老仓库去。新工棚顶不住大雪。"

阿朵点点头跑开了。龙安心快步走向工棚内部,这里摆放着合作社最值钱的家当——三台果脯烘干机、一套真空包装设备和最珍贵的古歌录音设备。自从上次蜂群事件后,龙安心坚持把所有重要设备都集中在这里,方便管理,没想到遇上了雪灾。

工棚里,吴晓梅正和几个妇女忙着包装最后一批猕猴桃果脯。看到龙安心进来,她抬头笑了笑,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果粉:"再有半小时就能完工,这批是深圳那边加急要的..."

"停一下,"龙安心打断她,"暴雪要来了,我们得先把设备搬走。这工棚是临时搭建的,顶棚承重不够。"

吴晓梅的笑容凝固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望向工棚单薄的金属框架和塑料顶棚:"现在搬?所有设备?"

"对,优先搬录音设备和真空包装机。烘干机太重,实在不行就加固一下工棚结构。"龙安心已经开始拆卸录音设备的数据线,"你去叫几个小伙子来帮忙。"

吴晓梅匆匆出去了。龙安心小心地将录音设备的主机装入防震箱,这是合作社的命根子——里面存储着务婆和其他老歌师演唱的数百小时古歌录音,很多老人已经离世,这些录音成了绝唱。

工棚外,天色越来越暗,雪也越下越大。原本零星的雪花现在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簌簌地落在工棚顶上,发出细碎的响声。龙安心抬头看了眼顶棚,塑料薄膜已经开始微微下陷。

"安心!人来了!"吴晓梅带着四个年轻小伙子冲进工棚,每个人头上、肩上都已经积了一层雪。

"先搬这个,"龙安心拍了拍录音设备,"务必小心,绝对不能淋湿。然后是真空包装机,最后能搬多少果脯就搬多少。"

小伙子们麻利地行动起来。龙安心和吴晓梅则开始用绳索加固烘干机,这些设备每台都有两百多斤重,短时间内无法搬离。

"用这个绑,"吴晓梅从角落里拖出一捆藤索,"上次编藤网剩下的,比绳子结实。"

龙安心接过藤索,手指触碰到吴晓梅冰凉的指尖。他这才注意到她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指甲边缘泛着青白色。

"你去老仓库那边指挥摆放,这里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的手套塞给她。

吴晓梅刚要拒绝,工棚顶上突然传来一声不祥的"咔嚓"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顶棚中央的支撑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弯曲。

"要塌了!所有人出去!"龙安心大喊。

人们慌忙向门口跑去。龙安心一把拉过吴晓梅,几乎是拖着她往外冲。他们刚踏出工棚,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塑料顶棚像融化的奶油一样塌陷下来,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呻吟,最终扭曲成一团。

雪,更大了。

"录音设备!"吴晓梅惊呼。他们这才发现,刚才只搬出了一半的设备,最重要的录音主机还在里面。

龙安心二话不说就要往回冲,被吴晓梅死死拉住:"太危险了!整个结构都不稳定!"

"那些录音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龙安心挣脱她的手,"我熟悉里面的布局,很快!"

没等其他人反应,他已经弯腰钻进了半塌的工棚。里面的情形比想象的还糟——顶棚虽然没完全塌下来,但已经严重变形,积雪透过裂缝不断漏进来,像一道道白色的瀑布。录音设备所在的位置恰好被一根弯曲的金属梁压住了。

龙安心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杂物,每一步都让工棚发出不祥的吱呀声。当他终于来到录音设备前时,发现防震箱被倒下的货架压住了半边。他试着抬了抬货架,纹丝不动。

雪水顺着顶棚的裂缝滴落,有几滴已经落在了防震箱上。龙安心咬咬牙,脱下外套盖在箱子上,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再次尝试抬起货架。这次,货架微微动了一下。

"安心!我们来帮你!"阿朵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龙安心回头看去,三个小伙子正猫着腰钻进来。

"快!一起抬!"龙安心指挥道。

四个人合力之下,货架终于被抬起足够的高度。龙安心一把拉出防震箱,检查了一下,幸好没怎么淋湿。

"撤!"他抱着箱子向出口移动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整个工棚发出可怕的呻吟声,更多的积雪从顶棚的破洞涌入。

"跑!要塌了!"龙安心大喊。

他们拼命向出口冲去。龙安心抱着防震箱跑在最后,眼看就要到门口了,突然听到头顶一声巨响。他本能地将箱子往前一推,阿朵接住了它,而他自己却被一根掉落的横梁砸中了左腿。

剧痛让龙安心眼前一黑,跪倒在地。雪水混合着冷汗流进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感到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往外拖,然后是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们出来了。

"安心!你的腿!"吴晓梅惊恐的声音传来。

龙安心低头看去,左腿裤管已经被鲜血浸透,一根铁丝穿透了小腿肌肉,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的。

"没事,皮外伤..."他咬牙道,"设备都安全吗?"

"都安全,"阿朵抱着防震箱,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是安心哥你..."

"先回老仓库,"龙安心尝试站起来,却因腿伤和湿滑的地面再次跌倒,"雪越来越大了。"

吴晓梅二话不说,蹲下身将龙安心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阿朵,你们几个拿好设备,我们走!"

雪幕中,一行人艰难地向老仓库移动。龙安心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吴晓梅身上,每走一步,左腿就传来钻心的疼痛。雪片像无数把小刀刮在脸上,裸露的皮肤已经失去了知觉。

"坚持住,快到了..."吴晓梅在他耳边鼓励道,但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当老仓库的轮廓终于在雪幕中显现时,龙安心几乎要虚脱了。仓库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务婆也在阿雅的搀扶下赶来了。

"把伤员放到火塘边,"务婆指挥道,"阿雅,去拿我的药箱来。"

龙安心被安置在火塘旁的长凳上。吴晓梅小心地帮他脱下湿透的外衣,当看到他腿上的伤口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铁丝还嵌在肉里,周围已经肿得发亮。

务婆检查了一下伤口,皱纹纵横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铁丝要取出来,伤口里有铁锈,会坏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暗绿色的粉末敷在伤口周围,"忍着点,这个会疼。"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龙安心差点咬碎牙关。那感觉就像有人把烧红的铁钉按进肉里,疼痛顺着腿部神经直冲大脑。他死死抓住长凳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务婆的动作却异常麻利。她一边念着某种古老的咒语,一边用银针挑开伤口边缘,然后迅速拔出铁丝,紧接着敷上另一种散发着松香味的药膏。

"好了,"老人拍拍龙安心的肩膀,"三天不能碰水,每天换一次药。"她转向吴晓梅,"你记住怎么做了?"

吴晓梅点点头,眼睛还盯着龙安心惨白的脸:"他失血不少,要不要..."

"喝这个,"务婆递来一碗冒着热气、味道刺鼻的黑色液体,"补血的。"

龙安心接过碗,强忍着恶心一饮而尽。液体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团火,但很快,一股暖意从胃部扩散到全身,让他冻僵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

"谢谢您,"他喘着气说,"设备都保住了。"

务婆摇摇头:"雪还没停呢。"

仿佛印证她的话,仓库外传来一阵狂风呼啸,连厚重的木门都震动起来。村民们不安地窃窃私语,几个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

龙安心挣扎着站起来:"我们得检查一下老仓库的结构,这种雪量..."

"你坐下!"吴晓梅一把将他按回长凳上,"腿还想不想要了?阿朵他们已经去检查了。"

正说着,阿朵匆匆跑来:"安心哥,仓库西墙的椽子被雪压得有点弯,我们担心..."

龙安心心头一紧。老仓库虽然比工棚结实,但也是几十年的老建筑了,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百年一遇的大雪。如果仓库倒塌,不仅里面的设备和货物会毁于一旦,连避难的村民都有危险。

"需要加固,"他迅速判断道,"用藤网。"

"藤网?"阿朵疑惑地问。

"就像我们编来防落石的那种,"吴晓梅眼睛一亮,"但需要更大的网眼,分散雪的重量。"

龙安心点点头:"仓库里有现成的藤条,组织人手马上开始编。网要足够大,能覆盖整个屋顶。"

很快,仓库里能干活的人都动员起来了。苗族自古擅长藤编技艺,从捕猎用的陷阱到建筑用的加固网,都能用山里的野藤制作。老人们负责指导,年轻人则分组编织,连孩子们都在帮忙整理藤条。

龙安心因为腿伤无法参与,只能坐在火塘边指挥。他不时望向窗外,雪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天色也越来越暗。仓库的屋顶不时发出不祥的吱呀声,像是随时可能垮塌。

"网编好了!"两小时后,阿朵兴奋地宣布。

龙安心看着铺展开来的藤网——足有半个篮球场大,网眼均匀,藤条交错处用树皮绳牢牢固定。这种结构能有效分散积雪的压力,是苗族人在长期与自然相处中总结出的智慧。

"怎么固定到屋顶上?"

吴晓梅问出了关键问题。

龙安心沉思片刻:"需要有人上去,从外面铺。"

仓库里顿时安静下来。外面的暴风雪越来越猛,上屋顶无异于玩命。

"我去,"阿朵突然说,"我体重轻,动作快。"

"不行,"龙安心断然拒绝,"太危险了。我是村长,应该我去。"

"你的腿..."

"腿伤不影响爬梯子。"龙安心已经站了起来,拿起一根长绳绑在腰间,"把藤网卷起来,我拖上去。"

吴晓梅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帮他系紧了绳结。她的手指在龙安心肩膀上停留了一秒,温暖而坚定。

在众人的帮助下,龙安心拄着拐杖来到仓库外墙的梯子前。梯子已经覆满了雪,每级台阶都像一块冰。他深吸一口气,抓住第一根横杆。

攀爬的过程如同酷刑。受伤的左腿几乎使不上力,全靠双臂和右腿支撑。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和手,雪片不断灌进衣领,融化成冰水顺着脊背流下。每上升一步,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

当龙安心终于爬到屋顶边缘时,双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艰难地翻上屋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整个屋顶已经覆盖了至少三十厘米厚的积雪,西侧确实有明显的下陷。

"放藤网上来!"他向下喊道。

村民们用绳子将卷起的藤网缓缓吊上来。龙安心在屋顶上爬行,将藤网一点点展开,铺在积雪上。然后用随身带的铁钩将网边缘固定在屋檐下的木结构上。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几乎为零。龙安心全靠触觉操作,手指早已冻得发紫。当他固定完最后一处挂钩时,突然听到脚下传来一声脆响——屋顶的一根椽子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断裂了。

失去支撑的龙安心瞬间滑倒,顺着倾斜的屋顶向下滑去。千钧一发之际,他抓住了刚固定好的藤网,整个人悬在了屋檐外。

"安心!"下面传来吴晓梅的尖叫。

龙安心试图攀着藤网爬回去,但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他感到自己在一点点下滑,藤网的网眼勒进皮肉,却无法阻止坠落。

就在他即将松手的瞬间,一股力量从绳子上传来——下面的村民在拼命拉系在他腰间的安全绳。一寸一寸,他被拉回了屋顶,然后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拽了下来。

当龙安心回到地面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吴晓梅和阿朵架着他回到火塘边,务婆立刻检查了他的状况。

"冻伤了,"老人严肃地说,"手指、耳朵和脚趾最严重。准备雪和草药。"

龙安心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脱下了他的鞋袜,然后是刺骨的疼痛——他们正在用雪搓他冻伤的部位,这是防止组织坏死的土办法。接着是务婆的药膏,涂在皮肤上像火烧一样疼。

"设备..."他虚弱地问。

"都安全,"吴晓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藤网起作用了,屋顶不再下陷了。"

龙安心想点头,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寒冷和疼痛耗尽了他的体力,意识像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让他睡吧,"务婆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魂灵受了惊吓,需要休息。"

龙安心感到有人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毛毯,火塘的热气包裹着他。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涂满药膏的手——那是吴晓梅的手,坚定而温柔,像暴风雪中的灯塔。

---

当龙安心再次醒来时,暴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仓库的小窗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方金色的光斑。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立刻让他皱起眉头。

"别乱动,"吴晓梅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手指尖有轻微冻伤,务婆说要一周才能好。"

龙安心转头看去,吴晓梅坐在他床边的小凳上,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她手里正绣着什么,针线在布料间灵巧地穿梭。

"雪停了?"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嗯,昨晚后半夜停的。"吴晓梅放下手中的活计,递给他一碗热水,"村里损失不小,但没人伤亡。合作社的工棚全毁了,但老仓库保住了,设备和货物都安全。"

龙安心慢慢坐起来,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包裹着细布,透着药膏的黄色;耳朵也火辣辣地疼,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其他人怎么样?"

"都好,就是阿朵有点感冒。"吴晓梅犹豫了一下,"不过...蜂群损失了一半。"

龙安心心头一紧。那些好不容易从电磁干扰中幸存下来的蜜蜂,终究没能挺过这场严寒。

"杨教授来电话说,这是雷公山地区百年一遇的暴雪,"吴晓梅继续道,"气象台都没能准确预测。"

龙安心望向窗外。阳光下的雪地刺眼得让人流泪,远处的山峦像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纯净而残酷。他想起了务婆在雪前的预言,想起了古歌中关于"白魔"降临的篇章。现代科技固然精准,但对自然征兆的解读,有时还真比不上那些口耳相传的古老智慧。

"这是什么?"他注意到吴晓梅刚才在绣的东西。

吴晓梅有些不好意思地展开那块绣片:"给你的护身符。务婆说冻伤容易复发,这里面缝了药草..."她顿了顿,"图案是按你的伤情设计的。"

龙安心接过绣片仔细端详。深蓝色的底布上,用银线和彩丝绣着一组奇特的图案:顶部是雪花形状,但六个角分别连接着不同的符号——火焰、草药、太阳、山形、水滴和一种龙安心不认识的几何图形。

"每个符号对应一种疗法,"吴晓梅解释道,"雪花是病因,火焰代表保暖,草药是外敷药,太阳提醒你多晒太阳,山形代表运动,水滴是饮水量..."她指着那个陌生符号,"这个是务婆教的,表示'魂归',你需要精神安抚。"

龙安心惊讶地看着她:"这简直就是个治疗方案图!"

吴晓梅微微一笑:"苗绣本来就是记录知识的方式。古时候没有文字,医者就把药方绣在布上传承。"

龙安心小心地将护身符挂在脖子上,感到一阵暖意流过全身——不单是药草的作用,更是这份心意本身的温度。

"谢谢,"他轻声说,"我会好好珍藏。"

吴晓梅的脸微微泛红,匆忙站起身:"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务婆说醒来要先喝肉汤。"

她离开后,龙安心尝试着活动手指。疼痛依旧,但已经能做些简单动作。他望向窗外明媚的雪景,思绪飘向未来——合作社需要重建,蜂群需要补充,录音资料需要备份...千头万绪,但此刻,他只想珍惜这暴风雪后的片刻宁静。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远处的雷公山巍然矗立,见证着这片土地上人们与自然的永恒对话。龙安心轻轻触摸胸前的护身符,那些绣线构成的图案,仿佛连起了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伤痛与治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