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病床陪伴
县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龙安心鼻腔发痒。他躺在三人间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条蜿蜒的裂缝,数到第三十七个岔口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吴晓梅拎着一个竹篮悄声走进来,发梢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粒。看见龙安心醒着,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床边。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放下竹篮,从里面取出一个裹着蓝布的包裹,"手指还疼吗?"
龙安心试着动了动裹着纱布的指尖,一阵刺痛立刻顺着神经窜上来,他皱了皱眉:"比昨天好点。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
"别听那些汉人医生的,"吴晓梅解开蓝布,露出一个陶罐,"务婆说了,冻伤要治满七天,不然会落下'寒根'。"她掀开陶罐盖子,一股混合着草药和肉香的温暖气息弥漫开来,"趁热喝。"
龙安心撑着坐起来,吴晓梅立刻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这个动作让她靠得很近,龙安心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茶油香味——苗家女子用茶油护发的传统方法。
陶罐里是深褐色的汤汁,表面浮着几片金黄的油花和不知名的草药叶子。龙安心接过陶罐,小心地抿了一口。热流从喉咙滑入胃部,随即扩散到四肢百骸,像有人在他体内点燃了一小簇篝火。
"这是什么汤?味道有点..."他又喝了一口,试图辨别其中的成分。
"山羊肉、雷公根、五加皮,还有..."吴晓梅突然住了口,神秘地笑了笑,"务婆说不能全告诉你,这是苗医的规矩。"
龙安心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苗衣,靛青色的底布上绣着精致的蝴蝶纹样,领口和袖口镶着细密的银饰,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显然不是平时干活的装束。
"你今天很..."他斟酌着用词,"很隆重。"
吴晓梅耳根微微泛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一个绣花小包:"我去了趟乡里的集市,买了些..."她突然从绣花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给你,戴着这个。"
那是一个精致的护身符,深蓝色的底布上用彩线绣着复杂的图案。龙安心接过来仔细端详,发现图案分为上下两部分:上方是六角雪花形状,每个角延伸出一条线,连接着不同的符号;下方则是一组草药图案,有叶片细长的,有圆润如珠的,还有带刺的藤蔓植物。
"这是..."
"治冻伤的方子,"吴晓梅指着那些草药图案,"雷公根保暖,透骨消消炎,红藤活血..."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每一处纹样,"绣在布上,就不怕记错了。"
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件装饰品,更是一张医学图谱——苗族没有文字时代传承知识的方式。他翻过护身符,背面用银线绣着几行细小的苗文。
"这写的什么?"他问道。
吴晓梅的睫毛快速眨动了几下:"就...就是些祝福的话。"她迅速转移话题,"你戴上试试。"
龙安心将护身符挂在脖子上。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些草药的功效,他确实感觉指尖的疼痛减轻了些。
"谢谢,很暖和。"他真诚地说。
吴晓梅抿嘴笑了笑,开始从竹篮里往外拿东西:一罐蜂蜜、几包草药、一件手织的羊毛袜...最后是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这是?"龙安心拿起笔记本,封面上用钢笔写着"龙青山"三个字——他已故父亲的名字。
"阿爸让我带来的,"吴晓梅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说...你可能会想看看。"
龙安心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就让他呼吸一滞。那是父亲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某年冬天修理吴家鼓楼的心得:"腊月十七,晴。吴家鼓楼东侧'鱼尾燕口榫'开裂,需更换新料。老吴坚持要用雷公山南坡的杉木,说北坡的木头不抗虫..."
"你父亲帮我家修过鼓楼?"龙安心抬头问道。
吴晓梅点点头:"听阿爸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村里没人会修鼓楼,只有你父亲..."她顿了顿,"他手艺很好。"
龙安心继续翻阅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木工技巧,偶尔夹杂着对苗族建筑的观察。在一页边缘,父亲用铅笔草草画了一个银饰图案,旁边标注:"吴家祖传,蝴蝶妈妈纹,中心有汉族'寿'字变体,疑为苗汉融合产物。"
"你父亲很细心,"吴晓梅看着那些笔记,"他记下了很多我们苗家的东西。"
龙安心轻轻抚过纸页,那些褪色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父亲去世时他还在广州打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想来,父亲一生都在默默记录、学习苗族文化,而自己却曾那么迫切地想逃离这片土地。
"阿爸说..."吴晓梅犹豫了一下,"你父亲修鼓楼那次,救了三个小孩。"
龙安心猛地抬头:"什么?"
"鼓楼当时快塌了,有几个孩子在楼上玩,"吴晓梅解释道,"你父亲冲上去把他们抱下来,自己却被掉下来的木头砸伤了腿。"她指了指龙安心手中的笔记本,"那后面应该记着。"
龙安心快速翻到笔记本后半部分,果然找到一段描述:
"...右腿胫骨裂,吴家赠药酒甚效,三日可跛行。其配方当记之:九里香二钱,大血藤..."
"原来我爸的腿伤是这么来的,"龙安心喃喃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苗家人记得,"吴晓梅轻声说,"所以阿爸听说你为救设备受伤,马上让我把这些送来。"
龙安心胸口涌起一股暖流,比刚才喝下的药汤还要温热。他正想说些什么,病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带着两个实习生走了进来。
"查房。"医生简短地宣布,走到龙安心床前翻看病历,"龙安心是吧?冻伤二度,伴有轻微感染。"他看了看龙安心手中的陶罐,皱眉道,"这什么?"
"苗药。"龙安心坦然道。
医生——病历牌上写着"赵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医院有规定,不能私自用..."他的目光突然落在龙安心脖子上的护身符上,"这是什么?"
"护身符。"龙安心平静地回答。
赵医生伸手想拿来看看,吴晓梅突然站起来挡在中间:"不能碰。"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决,"这是'锁魂扣',外人碰了就不灵了。"
一个实习生忍不住笑出声:"锁魂?这也太迷信..."
赵医生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龙安心包扎的手指:"你的冻伤恢复得比预期快。"他指了指护身符,"跟这个有关?"
龙安心与吴晓梅交换了一个眼神:"苗医有些独特的疗法。"
"能让我看看配方吗?"赵医生的态度突然转变,"纯学术角度。"
吴晓梅警惕地摇头:"务婆说只能给本族人看。"
赵医生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随你们吧。不过明天要拆纱布检查,如果感染加重,必须停用那些草药。"
他带着实习生离开了,最后一个出门的实习生还回头好奇地看了眼护身符。
"汉人医生不懂苗药,"吴晓梅等门关上后小声说,"务婆的药比他们的抗生素管用多了。"
龙安心摸了摸护身符上的纹样:"这个真的这么神奇?"
"纹样只是提醒,"吴晓梅解释道,"真正的药在你喝的汤和敷的膏里。"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护身符背面绣的字确实有讲究,是《祛病歌》的片段。"
龙安心想翻过来看,却被吴晓梅按住了手:"现在别看,等...等没人的时候。"
她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有长期刺绣留下的薄茧,触感像细腻的砂纸。龙安心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肌肤接触,一股奇异的电流从接触点扩散开来。
吴晓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迅速缩回手,耳根又红了起来。她匆忙站起身:"我...我去打点热水。"
她拿着热水壶匆匆出去了。龙安心望着关上的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护身符。父亲笔记中提到的"吴家祖传银饰"让他产生了浓厚兴趣——那个融合了苗汉文化元素的"蝴蝶妈妈"纹样,或许正是两族文化交融的见证。
他再次翻开笔记本,仔细寻找关于银饰的更多记载。在接近末尾处,父亲用红笔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汉字的变体,旁边注明:"吴家鼓楼暗记,疑为建造者签名。"
正当龙安心试图辨认那个符号时,病房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吴晓梅的父亲吴老根,手里提着一个竹编食盒。
"吴叔。"龙安心赶紧合上笔记本。
吴老根点点头,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他是个瘦高的苗族汉子,脸上的皱纹像雷公山的沟壑一样深邃,眼睛却亮得惊人。
"晓梅呢?"他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
"打水去了。"龙安心答道。
吴老根"嗯"了一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糯米粑粑和一罐酸汤。"趁热吃,"他简短地说,"晓梅说你喜欢这个。"
龙安心有些受宠若惊。吴老根向来寡言少语,在村里以严厉著称,今天居然亲自送饭来。
"谢谢吴叔。"他真诚地说。
吴老根摆摆手,目光落在龙安心手中的笔记本上:"青山的笔记?"
龙安心点点头:"晓梅说,我爸当年帮您家修过鼓楼。"
吴老根的眼神柔和了一瞬:"那年冬天特别冷,鼓楼都快塌了。村里没人敢修,都说要等开春请专门的匠人来。"他难得地多话起来,"你父亲自告奋勇,说看过他爷爷修汉族祠堂,原理差不多。"
龙安心第一次听说这个家族细节:"我家祖上也是木匠?"
"何止是木匠,"吴老根哼了一声,"你曾祖父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墨师,汉人的庙宇、苗家的鼓楼都找他。"他指了指笔记本,"青山没记这些?"
龙安心摇头:"我爸很少提家里的事。"
"苗家人记得,"吴老根重复了吴晓梅说过的话,"你曾祖父修的鼓楼,到现在还立着三个。"他突然压低声音,"当年破四旧,很多鼓楼都被拆了。你父亲半夜带人把最重要的构件藏进了山洞..."
病房门再次打开,吴晓
梅提着热水壶回来了。看到父亲,她明显愣了一下:"阿爸?你怎么来了?"
"送饭。"吴老根恢复了简短的说话方式,站起身来,"我回去了,羊还没喂。"他朝龙安心点点头,"青山是个好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龙安心记忆深处的某个匣子。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雨天腿疼,却坚持去帮邻居修漏水的屋顶;想起父亲珍藏的那套木工工具,宁愿自己少吃一顿也要保养得锃亮;想起离家那天,父亲塞给他的不是钱,而是一个小小的木雕蝴蝶...
"阿爸跟你说什么了?"吴晓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龙安心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说我父亲的事。"他拿起一个糯米粑粑咬了一口,香甜软糯的口感让他想起小时候,"你阿爸人很好。"
吴晓梅惊讶地看着他:"村里小孩都怕他。说他年轻时是'打虎将',一个人能制服发狂的公牛。"
龙安心笑了:"那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和善?"
吴晓梅的脸突然红了,低头整理食盒不说话。龙安心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敏感问题,赶紧转移话题:"这个粑粑很好吃,是你做的?"
"嗯,"吴晓梅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放了蜂蜜和核桃..."
正说着,病房里的灯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完全熄灭了。窗外,暮色已经笼罩了县城,只有雪地的反光提供些许照明。
"停电了?"龙安心望向窗外,其他建筑也是一片漆黑。
吴晓梅走到窗边看了看:"可能是雪压断了电线。医院应该有发电机..."
话音未落,走廊上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的光亮。一个护士推门进来,手里举着应急灯:"各位病人不要惊慌,备用电源马上启动。为了安全,请家属暂时不要离开病房。"
应急灯惨白的光照在吴晓梅脸上,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在那一瞬间,龙安心突然理解了父亲笔记中那个融合了苗汉文化的银饰图案——美是可以跨越族群界限的。
"你冷吗?"吴晓梅注意到他的目光,误解了他的发呆,"要不要再加条毯子?"
"不用,"龙安心微笑道,"你的护身符很暖和。"
吴晓梅抿嘴笑了,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差点忘了,务婆让我给你带的药膏,晚上换敷。"她犹豫了一下,"要我...帮你吗?"
龙安心看了看自己裹着纱布的手:"恐怕得麻烦你了。"
吴晓梅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小心地解开他手上的纱布。在应急灯的光线下,冻伤的手指显得发紫肿胀,有些地方已经起了水泡。她轻轻倒吸一口气。
"很严重?"龙安心问。
"比务婆想的厉害,"吴晓梅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该早说的..."
她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深绿色的膏体,然后极其轻柔地涂抹在龙安心手指上。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龙安心忍不住"嘶"了一声——先是刺骨的凉,接着是火辣辣的热,最后变成一种舒适的温热感。
"疼吗?"吴晓梅停下动作。
"不,很舒服。"龙安心实话实说,"这是什么药?"
"雷公藤、透骨香加上蜂胶,"吴晓梅继续涂抹,"还有...一种特殊的蘑菇,长在雷公山顶的雪线附近,十年才长一次。"
她的指尖在龙安心的皮肤上轻轻打圈,力道恰到好处。龙安心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苗族女孩的传统美甲方式。
"好了,"吴晓梅涂完药,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今晚别碰水。"
"晓梅,"龙安心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学苗医?"
吴晓梅的手停顿了一下:"我奶奶是歌师兼药师,从小跟着她采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十岁那年,奶奶走了,把药方都绣在了我的衣服里衬上..."
她掀开苗衣的袖口,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绣纹——那不是装饰,而是一个个草药图案和微型处方。
龙安心震惊地看着那些精致的纹样:"这些都是..."
"嗯,"吴晓梅点头,"发烧的、腹泻的、跌打的...奶奶说,这样既不会丢,也不会被坏人偷看。"
灯光突然大亮,备用电源启动了。吴晓梅慌忙放下袖子,但那一瞬间的震撼已经深深刻在龙安心脑海中。那些美丽的绣纹不仅是艺术品,更是一个民族传承千年的生存智慧。
"所以你的护身符..."
"是我自己设计的,"吴晓梅的声音带着些许自豪,"结合了奶奶的药方和务婆的歌诀。"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查房的医生又要来了。吴晓梅迅速收拾好药瓶和纱布,站起身来:"我该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晓梅,"龙安心叫住她,"谢谢你...为了一切。"
吴晓梅回头笑了笑,银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护身符别摘下来,特别是晚上。"
她轻盈地走出病房,留下一缕淡淡的草药香。龙安心摸着胸前的护身符,突然很想看看背面绣的苗
文。他小心地翻过来,在灯光下辨认那些细密的银线绣字。
虽然他的苗语还在学习阶段,但几个关键词还是能看懂:"守护"、"温暖"、"归来"...最下面一行小字特别精致,他费了好大劲才拼读出来:
"愿蝴蝶妈妈指引你的魂灵,如同指引我的脚步。"
龙安心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这不是普通的祝福语,而是苗族情歌中的片段。他想起吴晓梅羞涩的表情和泛红的耳根,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感觉从胸口扩散到全身,比任何药汤都要强烈。
窗外,雪后的第一颗星星出现在雷公山顶,明亮而坚定,像一盏指引归途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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