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恶语如刀
雨水顺着合作社的铁皮屋檐滴落,在泥地上凿出一个个小坑。-d_q~s?x.s`.`c`o!m!龙安心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手指在计算器上敲得啪啪响。退货单已经堆了半尺高,最新一笔是深圳客户退回的五十套苗绣书签——因为他们在抖音上发现了更便宜的"同款"。
"又一家终止合作。"龙安心把计算器推到一旁,数字栏显示着触目惊心的"-23,600"。这是他创业以来第一次出现月度亏损。
仓库门被猛地推开,阿惠冲了进来,牛仔裤上的水渍一直漫到膝盖。"安心哥!"她气喘吁吁地举着手机,"岩溪寨又在直播胡说八道!"
手机屏幕里,一个穿着改良苗装的主播正对着镜头比划:"家人们看好了,这才是正宗苗绣!阿耶玳那边早就变味了,他们老板马上要带手艺去外省办厂......"
龙安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听到这个谣言。他刚要说话,身后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声响——吴晓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摞刚封好的快递盒。
"今天第几个退货的?"她问,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第七个。"龙安心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县邮政局的王姐说,岩溪寨给他们业务员每单提成五毛钱。"
吴晓梅把快递盒重重放在桌上,最上面那个贴着法国奢侈品牌的运单。龙安心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发白——那是她极力压抑怒火的征兆。
"吴老蔫的女婿,"吴晓梅一字一顿地说,"给寨子里每户送了桶油。"
阿惠突然把手机音量调大。直播间里的主播正举着一幅绣品,镜头特写显示那星辰纹与合作社的设计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边缘处少了些细节。
"我们的暗记呢?"龙安心凑近屏幕。
吴晓梅冷笑一声:"他们用热转印技术仿的,根本就不是刺绣。"她翻过手机壳,露出背面贴着的星辰纹贴纸,"连这个都盗版。"
雨声忽然变大,敲打在铁皮屋顶上如同擂鼓。龙安心望着窗外的雨幕,想起三天前离开的杨婶——合作社最早的绣娘之一,临走时甚至没来结清工钱,只是托人捎话说"不想跟着忘本的人干活"。
"我去趟岩溪寨。"龙安心抓起门后的蓑衣。
"没用的。"吴晓梅拦住他,"他们寨老放话了,只要愿意过去,每个绣娘配最新款iphone。"
阿惠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龙安心在心里记下这笔账——合作社现在用的还是三年前买的二手智能机,扫码经常卡顿。
蓑衣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水洼。,p^f′x·s¨s¨..c*o¨m?龙安心看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做了决定:"开全体会,今晚。"
"人都不齐了。"吴晓梅提醒他,"黄毛带着他那帮兄弟去岩溪寨试播了。"
龙安心摸出手机,翻到相册里的一张照片——那是去年合作社成立时拍的,二十多张笑脸挤在镜头前,背景是刚刚修葺一新的木楼。才一年光景,照片里三分之一的人已经不在。
"能来多少来多少。"他说,"把务婆和阿公请来。"
傍晚的雨停了,但空气里的湿度反而更重,像是能拧出水来。合作社的会议室里只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头发花白的老人。龙安心注意到阿惠缩在角落,正偷偷用手机拍视频——可能是在给岩溪寨的朋友直播。
务婆的咳嗽声从门口传来。老人被阿公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来,腰间的银饰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在主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绣片放在桌上——那是合作社最早的样品,边缘已经磨得起毛。
"岩溪寨的吴老蔫,"务婆用苗语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爷爷偷学过我们寨的《洪水歌》。"
老人们发出会意的笑声。龙安心知道这是指上世纪三十年代那场著名的"古歌盗窃案",当时岩溪寨派人来偷学祭祀歌,被当场抓住罚了三头牛。
"现在他们不偷歌了,"阿公接过话头,烟斗在桌沿磕了磕,"改偷花样。"
龙安心打开投影仪,把最近三个月的财务报表投在白墙上。数字很直观:销售额下降40%,退货率上升25%,利润首次出现负值。
"我们没做错什么。"龙安心指着柱状图解释,"只是有人用机器仿制,卖得比我们便宜。"
角落里传来阿惠的声音:"那咱们也降价呗?"
"降价?"吴晓梅突然站起来,银项圈上的铃铛剧烈晃动,"星辰纹是给祖先看的,不是地摊货!"
会议室瞬间安静。龙安心看见务婆微微点头,而阿惠则撇着嘴在手机上飞快地打字——可能正在给岩溪寨的朋友发消息。
"按老规矩吧。"阿公打破沉默,"评理石前说清楚。"
评理石是寨子东头的一块青黑色巨石,表面布满风蚀形成的凹坑。月光下,石头上的纹路像一张苍老的脸。龙安心带着笔记本电脑站在石前,身后是合作社剩下的成员。对面站着以黄毛为首的十几个年轻人,他们穿着时髦的破洞牛仔裤
,有几个还染了头发。
"先说清楚,"黄毛率先发难,"你是不是要把手艺带到外省办厂?"
龙安心直接打开银行流水投影在评理石上:"过去半年,合作社所有利润都投在了寨子里。.8^4\k/a·n¨s·h`u\.`c/o*m_新买的刺绣机、孩子们的助学金、自来水改造......"
石头上的数字清晰可见:助学支出47,800元,设备采购62,300元,文化保护专项30,000元。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那岩溪寨为啥那么说?"一个扎着脏辫的女孩质问。
吴晓梅走到光柱里。她解下自己的苗帕,翻过来展示背面用金线绣的微型蝴蝶——这是合作社产品的防伪标记,藏在星辰纹的转折处。
"因为他们做不出这个。"她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机器仿的只是皮,魂是偷不走的。"
黄毛突然举起手机:"人家一场直播卖五万!我们还在用快递发货!"他的抖音页面正在播放岩溪寨的直播片段,女主播穿着暴露的"苗风"服装,背景音乐是电子混音版的古歌。
务婆的拐杖突然重重杵地。老人用苗语说了句什么,阿公翻译道:"蝴蝶不会因为苍蝇嗡嗡叫就变成屎壳郎。"
年轻人们哄笑起来,但笑声很快止住——岩溪寨的吴老蔫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印有他们logo的礼品袋。
"哟,开会呢?"吴老蔫笑眯眯地递过袋子,"尝尝我们新做的猕猴桃干,加了食品胶,保质期两年。"
龙安心没有接。他注意到袋子上印的正是合作社原创的"十二个蛋"设计,只是简化了不少细节。吴晓梅的手在身侧攥成拳头,指节发白。
"老龙啊,"吴老蔫凑近,嘴里喷出浓重的烟味,"县里刘部长是我表侄女婿,他说你们那个非遗申请......"他故意拖长音调,"黄了。"
龙安心感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看向吴晓梅,发现她正盯着吴老蔫身后那个人——岩溪寨的会计手里拿着一沓文件,最上面那张赫然印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的红头字样。
"评理石前不说假话。"阿公突然用苗语大声说,"放豆子吧。"
这是苗族传统的表决方式——往石头凹坑里放黄豆,一颗表示支持,两颗表示反对。龙安心看着人们依次上前,心跳如擂鼓。当最后一个人投完,阿公举着火把凑近石头。
火光中,豆子的分布清晰可见:支持继续当前路线的有23颗,反对的则有31颗。
"合作社维持原方向,"阿公宣布,"但想搞直播的可以自己组队试试。"
回合作社的路上,龙安心数了数身后的人——少了十一个,基本都是年轻人。阿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黄毛他们往岩溪寨方向去了。
"三分之一的劳动力。"龙安心喃喃自语。
吴晓梅突然停下脚步。月光下,她的侧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刘部长女儿好看吗?"她问,声音轻得像片落叶。
龙安心一愣:"什么?"
"全寨都知道。"吴晓梅继续往前走,"县宣传部长要把女儿介绍给你。大学生,公务员,父亲是县委常委。"
龙安心这才明白她这些天的疏远是怎么回事。"我拒绝了,"他快步追上,"上周就拒绝了。"
吴晓梅没说话,只是把苗帕裹得更紧了些。远处传来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岩溪寨的人来接投奔他们的年轻人了,车头灯在夜色中划出刺眼的光带。
合作社的工作间还亮着灯。龙安心推门进去,看见法国订单的样品摊在桌上——那幅用金线绣的《十二个蛋》才完成一半。吴晓梅径直走过去,抄起剪刀就开始拆线。
"你干什么?"龙安心抓住她的手腕,"这是两万八的订单!"
"订单?"吴晓梅冷笑,"刘部长没告诉你吗?岩溪寨已经拿到'非遗工坊'的牌子了。"
剪刀在布料上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龙安心看着金线一根根崩断,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手艺人的骨头比铁硬,但命比纸薄。"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刘部长",龙安心开了免提。
"小龙啊,"扬声器里的声音带着官腔,"有个事跟你通个气。省里这次非遗评审,原则上每个县只批一个......"
吴晓梅的剪刀掉在地上。龙安心盯着她苍白的手指,那上面有几十个细小的针眼,像星辰纹上的暗记。
电话那头,刘部长还在絮絮叨叨:"......我闺女刘莹特别崇拜你,明天她想带省电视台的朋友去你们那采风......"
龙安心挂断电话,发现吴晓梅已经离开了工作间。桌上摊着一本笔记本,他随手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着《营造法式》的笔记,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吴晓梅之手。最后一页画着鼓楼的榫卯结构图,旁边标注:"鱼尾燕口榫,龙叔1987年修过"。
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工作间突然暗了下来。龙安心摸着那些字迹,有几处明显被水渍晕开过
。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看人看手上茧,别看嘴上花。"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独自去了县城。县政府大楼的空调开得太足,他穿着唯一一件衬衫还是冒冷汗。刘部长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传出年轻女孩的笑声。
"来得正好!"刘部长热情地招手,"这是我闺女刘莹,省师大毕业的,学设计。"
沙发上的女孩站起来,牛仔裤膝盖处是精致的刺绣——龙安心一眼就认出那是简化版的星辰纹。女孩伸出手:"久仰龙大哥,我在小红书关注你们合作社好久了。"
龙安心握了握那只柔软的手,注意到她指甲上精致的苗纹美甲。刘部长拍拍他的肩:"莹莹一直想做个苗族文化App,你们年轻人多交流......"
谈话持续了一小时。龙安心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违心的话,只记得刘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和她手机里那个叫"苗疆小仙女"的抖音账号——粉丝十二万,最新视频是在岩溪寨的"非遗工坊"打卡。
走出县政府时,天上飘起细雨。龙安心在公交站台掏出手机,发现吴晓梅发来十几条消息:合作社又有五个人去了岩溪寨;法国那边催样品;务婆感冒发烧了......
最后一条是张照片:评理石前摆着十几个酒碗,每个碗底都有个洞。这是苗族的"和解酒",喝了就让怨恨流走。照片角落能看到吴晓梅的苗帕一角,湿漉漉地贴在石头上。
回村的班车上,龙安心收到阿惠的微信:"安心哥,我们想回来。"后面跟着三个哭泣的表情。他正要回复,又一条消息蹦出来:"但能不能每周做两场直播?"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远处的雷公山笼罩在雾气里,像一幅被水晕开的苗绣。龙安心想起吴晓梅说的"魂是偷不走的",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张法国设计师发来的效果图——模特拎着镶有《十二个蛋》刺绣的包包,背景是埃菲尔铁塔。
雨幕中,班车转过一个急弯。龙安心看见岩溪寨的路牌一闪而过,上面缠着崭新的红绸——那是"非遗工坊"挂牌时系的。他突然很想抽烟,就像父亲生前常做的那样。
回到合作社已是深夜。出乎意料的是,工作间还亮着灯。龙安心推门进去,看见吴晓梅趴在绣架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金线。法国订单的样品已经完成,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十二个蛋》的图案栩栩如生,每个蛋壳裂缝里都藏着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星辰暗记。
龙安心轻手轻脚地取下她手里的针,发现桌上摊着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营造法式》的笔记,最后一页却画着个奇怪的图表:左边列着合作社现有产品,右边写着"直播可行性分析"。
窗外,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在吴晓梅疲惫的睡脸上。龙安心轻轻拂去她睫毛上的一根金线,想起评理石投票那晚她问的话:"刘部长的女儿漂亮吗?"
现在他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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