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刘太保问对
“朕欲中兴大明,必取改革之法,然众臣所言各有异同,甚至互相矛盾,乃至于到如今朕心中亦未有确实之施政总纲,爱卿有何可以教朕?”
少年天子胸中有万千豪情却无法施展,忧心困苦之情,实在难以与他人诉说,如今刘应物已是弥留之际,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希望这个曾经第一个出头帮他的肱骨之臣,能再一次为其指明将来的路,就像五年前的那次君臣问对一般。
刘应物闻言一愣,突然间胡须轻颤,竟笑了起来:“陛下误矣,误矣”
“爱卿何出此言?”
“陛下啊”
刘应物敛去笑意,抬眼看着少年天子:“陛下寻一大才,托之以国事即可,哪有一国之君亲自动手的道理,”
“秦之商鞅,汉之晁错,宋之王安石,皆是如此,其可用君王便用,其不可用时,陛下舍之,再寻他人便是。”
刘应物此言已窥帝王心术,若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如此说话,只是人之将死,他也再无多少顾忌了。
“古往今来,改革之事必然触动各方利益,而想要天下长治久安,少不了各方妥协,若陛下亲自动手改革,那岂不是连最后的余地都没有了”
景运帝被戳中心头隐秘心事,脸色多少有些僵硬,不过也没有怪罪的刘应物的意思。
他来此塌前问对,不就是为了听真话么!
“爱卿,你觉得苏昙此人,可担此重任?”
苏昙是昔年王府讲师,身负大才,景运帝改革的念头,很大程度上是受其点拨影响,故此才第一个问出来。
不想刘应物想都没想,竟直接摇了摇头道:“此人不可”
“嗯?”
景运帝没想到其否决的如此迅速,心中着实有些微妙,忍不住疑惑道:“爱卿为何认为苏昙不可操持国政?”
“陛下,苏昙此人才学不凡,世事练达,对国朝种种积弊也有独到见解,可其却有两个最大弱点”
刘应物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其一,苏昙之父乃昔年大儒苏晧,家学便是清谈,进而为官,二十年来做的也都是清贵官,从不曾处理过实务,他知晓世间事,却从未亲身体验过世间悲苦,民生之艰,吏治之难”
“老臣曾与其促膝长谈,其政理说的头头是道,令人神往,可却无一丝具体实施之策,贸然托以国政,难免纸上谈兵之祸”
景运帝听其把苏昙比作赵括,心中多少有些不满,忍不住为苏昙辩解道:“苏先生如今先做了礼部侍郎,又迁转吏部左侍郎,部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人人称颂,爱卿是否责之过甚了?”
刘应物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未反驳,而是继续道:“陛下苏昙不可用,还有其二”
说话间刘应物伸出手掌凌空虚劈:“苏昙此人有大才不假,可却太过讲究谋定而后动,缺少领政大臣应有的决断之力,做事往往瞻前顾后,若给其时间,的确能将任何事做到圆满,可一旦启动改革,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哪有那么多时间让其慢慢决断,久之恐为祸矣”
景运帝万万没想到,他心中最重要的人选,竟然被刘应物批判的体无完肤,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刘爱卿,那依你之见,又有何人能助朕?”
“陛下,此等大才百年难遇,臣遍观朝野,只有一人或许可行”
刘应物没等景运帝开口询问,直接给出答案:“那便是昔年泰始朝的吏部侍郎,陈逸陈好古”
景运帝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谁,顿时讶然道:“章怀先生?他老人家今年快七十了吧,如何还能总领国政?”
“诶”
刘应物叹息一声:“陛下,领政大才需要苏昙的学识,严刚之胆魄,李首辅之圆融,臣之决断,绝非凡俗官吏可比,这么多年除了老太师,也就只有章怀先生有此才学了”
“若无此等大才,陛下绝不贸然改革,哪怕寻到大才,陛下也当循序渐进,治大国若烹小鲜,陛下当谨慎再谨慎,万不可操之过急”
刘应物到底还有些顾忌,没直接搬出隋炀帝的例子规劝皇帝,否则这年轻天子非炸了不可。
景运帝吃了一肚子瘪,哪怕早有预感依旧有些心中郁郁,可却实在无法反驳,因为人家说的的确在理。
可惜,小马乍行前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刘应物临终之言,大部分最终还是被当成了耳旁风。
“咦,他说的这个人,怎么这么像陈牧?”
景运帝脑海中立刻浮现陈牧的身影,越想越觉得对味,可今天他来,本身就是因为对陈牧有所怀疑,如今听来忍不住更是心生疑窦。
“陈牧此人,爱卿怎么看?”
刘应物心跳猛然加快了几分,迅速斟酌说辞。
他就知道皇帝这时候来,绝不会是为了探病,或者为了谈论国政。
要是为此,早干嘛去了。
“莫非陛下竟看好他?”
景运帝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他才学不错,可惜太年轻了,还不足以托付国政,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说起来朕最近对其任用上有些吃不准他,这一年来他升的太快了,想问问爱卿意见,毕竟爱卿与其关系非浅,了解也最深”
刘应物点点头,目光陡现追忆之色:“当初李冲一案,其乃是首告,间接引发后续的一切,陛下,其实臣也看不透他”
“不瞒陛下,从臣本心来讲,是不相信李冲会谋反的,一个四品文官,手下连兵都没有,他凭什么谋反?”
“可人证物证俱在,李冲本人更是认罪自尽,有亲笔认罪书在,此案便由此定了下来”
“陈牧是此案的引子,身影在整个办案过程之中若隐若现,好几次臣都以为李冲是被他冤枉的,可最后其竟然为李冲收尸更抚棺回乡守孝,后来更是有了京中之事,种种猜测便如镜花水月,再也看不清了”
“此人若非大忠,就是大恶,绝无中庸之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刘应物临死依旧铁嘴铜牙,死不松口。
哪里有什么镜花水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他把陈牧看的真真的!
只是这真话,不能同皇帝说罢了。
刘应物说话间见景运帝面有不愉之色,便知自己的回答皇帝并不满意,故此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抛出了准备好的定语。
“陛下自幼遍读经史,可识的侯景此人?”
景运帝眉头一皱,疑惑道:“侯景?梁武帝时的侯景?”
刘应物下意识的挺了挺身子,目光盯着年轻天子,缓缓道:“齐神武残暴无信,侯景从之数十年,坐镇河南地,百姓安居乐业,使西魏不敢越雷池一步,功高爵显,为朝廷柱石,”
“梁武帝诚心礼佛,严于律己,厚待百官,连其弟谋反都曾赦免,可侯景入梁不久便为南国梦魇,致使建康存者百不余一。”
“同一个侯景,却有如此不同,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其中深意,陛下可明白?”
景运帝琢磨琢磨突然眼前一亮,顿生一股拨云见日之感。
“爱卿的意思朕懂了,陈牧此人到底是善是恶,是忠是奸,其实并不重要,大忠还是大恶,全看朕怎么用他,能不能用他!”
“陛下聪颖,一点即透,老臣佩服”
景运帝解了心中疑惑,缓缓起身道:“爱卿想必还有些交待后事,朕就不耽搁了,将来朕百年后,你我君臣......”
“陛下”
刘应物满脸笑意,罕见的打断了皇帝:“老臣深信轮回之说,死后尽快转世轮回,一睹大明中兴之象”
“会的,爱卿会看见的”
“臣刘应物,拜别大明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