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何必拔剑

    “栗、栗子?”


    南王世子双目怔然,只觉被那剔透的艳光滴入眼中,神魂俱已酥醉,一贯挺直的腰背也仿佛被人抽去椎骨,几乎瘫作泥烂。


    春天早已过去了。


    这氤氲天地的浓雾,却像是春天的雾;她清淡的笑靥,也仿佛解冻冰河的春风。这个高傲而从不肯旁人看出高傲的年轻人,便也好像在他冷酷而恣睢的心扉,悄悄落下一场绵绵的春雨。


    没有人会拒绝她的。


    南王世子几乎就要张口应承下来。


    但也只是几乎。


    叶孤城道:“他不吃。”


    这冷淡的话语就像洪钟大吕,南王世子终于忆起他日夜绸缪的野心与霸业,骤然绷紧下颚,狼狈撇开眼睛。


    他不能,也不敢再去看她。


    他唯恐再多望一眼,就会克制不住地跪在她裙边贱狗般摇尾乞怜。


    南王世子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宽宥夏桀与周幽。


    美色误国,实非传言!


    春葱般的手,剥开一颗香热的甜栗,阿媱随口问叶孤城:“那你吃么?”


    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眸轻轻落在她如瀑的鬓边,那上面没有珠玉环翠的修饰,只有一头蓬松泽润的缎发,在夜风里温柔缭曳。


    铅华弗御,芳泽无加。


    “嗯。”


    几颗热热的糖炒栗子窝在掌心,叶孤城盯着指根的剑茧,剥开那层焦香坚脆的外壳,缓慢放入口中。


    甜糯充斥口腔,对他而言是过分陌生的滋味,但也不算讨厌。


    他又剥开一颗。


    “师父。”


    南王世子微笑,眼波深邃而平静,看来已脱离女色的迷惑,恢复天潢贵胄礼贤下士的成熟做派:“小禾姑娘一片好意,徒儿也想尝一尝。”


    抛开这令人神魂颠倒的丽色,张小禾更是一名不亚于白云城主的顶尖剑客,并且已看见了他的脸。


    南王世子下意识忽略自己越窗而出的冲动——他在静夜中窥伺,只觉美人如花隔云端,忍不住便想离她更近一些,好方便采撷。


    他只是求贤若渴。


    南王世子拿起那颗剥好的栗仁,仪态高贵而端方。


    新出的栗子,很甜。


    这是白云城主亲手剥出来的,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含在唇齿间放心咀嚼,闲闲思忖:小禾姑娘已见到了他的脸,即便她此生多半无缘面见皇宫大内的真龙天子,也已不能脱离南王府麾下了。但比起杀人灭口,当然还是招揽帐下最佳,他有周公吐哺之心,不愁留她不下。


    直到一蓬黑血自口中喷出,南王世子的自信才终于粉碎。


    他软倒在碧绿的琉璃瓦上。


    这是亲王才能用的瓦。除了禁宫那些灿金的琉璃黄瓦,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瓦。


    但他的心从来不曾满足。


    有着这么样一张脸,他的确不应该感到满足!


    无数次,他站在楼上遥望京城,幻想那些神圣鲜亮的黄瓦,有一天覆盖在他的头顶,满朝朱紫、衮衮诸公匍匐御阶之下,山呼万岁!南七北六十三省,尽入掌中!


    南王世子五脏俱焚,死的恐惧将他淹没,在遽然暴起的绚烂剑光中,悔痛合上眼睛。


    剑气砭骨,辉煌迅急的寒光匹练般刺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也没有人能直面剑中雷霆般的震怒。


    叶孤城当然应该震怒。


    无论是谁,在他眼前毒杀他唯一的弟子,他都应该震怒。


    冷月清辉、水银泻地,剑锋倏忽而至,快如追赶周天驰过的白驹。阿媱脚步盈盈,散作飘飖无定的游丝飞絮,翩而在东,矫而在西,剑芒紧随而至,如开弓后绝不会回头的箭羽,永无止息。


    真正的高手,每一招出手的力道、角度都经过绝对精密的计算,确保每一分的力量都恰到好处地发挥至极限。


    叶孤城当然也不例外。


    在精确的计算之外,他还拥有运转自如地灵动变化,剑势连绵不尽,仿佛只要他的人还在,剑意就永远无衰无竭。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剑在天外,人如飞仙。


    名动天下的白云城主,自非浪得虚名!


    剑下飘旋的红衣宛若烘霞的流云,时而在远,乍而在近,又在瞬息间盘桓停驻,任由剑尖贯向她柔艳的颈间。


    叶孤城的眼神已经变了。


    剑作龙吟,锵然抵入鞘中,严丝合缝。


    这是它自己的鞘。


    莹白如新雪的纤手,五片指甲嫣红如点落的娇嫩桃花瓣,轻轻握着叶孤城半旧的剑鞘,困住了他的剑。


    剑鞘岂非本就是剑的樊笼?


    叶孤城喉头滚动,嘶声道:“为何不出剑?”


    “我说过的。”暄妍的少女垂袖退开半步,春水洗过的澈丽眼波静谧如沉冷的黑潭,不兴半丝波澜:“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既已有剑,何必拔剑。


    叶孤城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面庞,已全部褪去血色,显露凄寒的苍白。


    阿媱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个很骄傲的人。”


    “不错。”


    叶孤城点头,冷漠的目光落在剑柄上。


    骄傲的人,向来经不起失败,生命中每一次的战役,都只能允许胜利。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


    阿媱道:“他还没死,你也没有。”


    雾已淡了,星光月色也淡,天地间所有的光亮,都似汇聚在那双湛丽的凤目里。


    “你的性命,远比你以为的更要紧。”


    绯红的霞云流向西北,碧绿的琉璃瓦上,只剩下叶孤城灌满天风的雪白大袖。


    南王世子确实没死。


    五羊城全城戒严,开始严密搜捕“熊姥姥”。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在江湖中有一桩隐秘的骇人传闻。据说那是个腰躬得像蝎子尾巴的老太婆,每到月圆的时候,就提着一个很大的竹篮,沿街叫卖剧毒的糖炒栗子。


    所有怜惜孤老而生出恻隐之心的好人,都死在了她的毒栗子下。


    没想到她这回竟狗胆包天,毒到了南王爷的世子身上!


    满城议论纷纷。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传来白云城主剑斩嫌犯熊姥姥的消息。


    极少人知道,女屠户、桃花蜂、五毒娘子、销魂婆婆以及卖毒栗子的熊姥姥,全都是“红鞋子”首领公孙兰的江湖化身。


    叶孤城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上官雪儿也一样。


    她如惊弓之鸟,紧紧攥住花满楼的手臂,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些明明、明明根本就没有毒……”


    花满楼很少有不笑的时候。


    他热爱鲜花,热爱生命,热爱这世间一切美和不美的事物。心底有爱的人,总是面带微笑。


    他现在却全然没有在笑。


    他并不是一个笨人,从这寥寥数语之中,已足够推断出某些关联。


    “难道你?”


    “我没有!”上官雪儿坚决道:“那些有毒的糖炒栗子,我全部都埋了起来,我、我自己换了好栗子。”


    她忽然抽噎起来,望着自己干净的双手,茫然低语:“我还没有杀过人,我还不敢,可是、可是……”


    花满楼轻轻叹气。


    他什么都没有再问,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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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声道:“你想回太原去吗?”


    朱停接了一个大单,去往京城布设机关,雪儿却没有跟着他们夫妻同去,而是带着护卫偷偷来了五羊城。花满楼本还以为是来寻他,没想到却是为了这样的事情。


    仇恨如钻心的毒龙,局外人无法劝解分毫,只能等待她自己作出抉择。


    上官雪儿“哇”地哭了出来:“你能不能带我去买一双新的鞋子?我好累,也好怕,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仇恨下去了……我想回家!”


    熊姥姥已经伏法,封闭的城门畅通如初。


    马车慢慢出城,上官雪儿的脚上也已换了双合脚的新鞋。


    她将那双红鞋子放入盒中,永远地盖上,出了很久的神,才低声道:“我知道陆小凤也在这里。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你现在应该和他在一起。”


    花满楼微笑:“我本来的确是想去找他的。我们分头来到五羊城,已有很多天没有碰面。不过,有薛姑娘陪在身边,我想他并不会感到寂寞。”


    薛姑娘就是“冷罗刹”薛冰。


    她是“针神”薛夫人的后人,一个水仙花般标致的姑娘,既是武林四大美人之一,也是江湖中最凶的母老虎。


    现在,这条胭脂虎却乖得像只小猫咪。


    陆小凤正和蛇王交谈,余光瞧着薛冰,却没有多想。他知道薛冰一向喜欢装成乖巧腼腆的样子,她的凶好像全都对着他了。


    蛇王道:“南王府的地形图,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了。”


    这是昨天傍晚陆小凤找他要的东西。他们本就是很好的朋友。


    为了捉拿绣花大盗,陆小凤准备模拟对方作案的路径,尝试潜入王府宝库。


    现在确实已用不上了。


    绣花大盗是贼喊捉贼的金九龄,南王府更因为世子中毒而风声鹤唳。


    陆小凤叹道:“金九龄本是江重威最好的朋友。”


    “朋友也会有欺骗和隐瞒。”蛇王道:“接下来,你准备追回贼赃?”


    除了南王府的十八斛明珠物归原主,剩下的全没踪影。不少人都在猜测,那些金银字画与珠宝,是否一并被收入了王府宝库之中。


    陆小凤摇头,“接下来,我只做一件事。”


    “什么?”


    陆小凤苦笑:“还账。”


    蛇王瞟向薛冰,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会欠人的账,那一定是笔风流账。”


    陆小凤笑容更苦。


    “债主长得倒蛮出众,人却半点也不风流,反而凶得要命!”


    蛇王终于来了兴趣:“哦?”


    “因为债主是西门吹雪!”


    由“闪电刀”洪涛而起的事端,被陆小凤娓娓道来。他饮尽一杯美酒,接着道:“不过,我已经有了一些头绪,正在盯着青衣楼。我猜她或许正是楼中的杀手,但不知为何没再传出过任何消息。”


    蛇王面色如常,平静道:“那么情况恐怕就很糟糕了……”


    五羊城中涌动的暗流,已被阿媱抛在身后。


    她自王府出来,就轻骑快马,夤夜驰上北去塞外的漫漫官道。


    一辆四骏豪车停在道中,金钩挽起缂丝软帘,探出宫九修洁白皙的大手:“来。”


    健马轻嘶,堪堪停在车窗边。


    阿媱向他澹然含笑的俊秀面庞冷睨一眼,居高临下地垂袖伸手:“来。”


    宫九虚浮的笑意终于有了实感,眼睛很亮:“好啊。”


    他握住那只微凉的红袖,轻云般掠上马背,正待开口,阿媱已形如烟柳,蹁跹落入车中。


    缂丝软帘迤逦流坠,只能听见屈指敲击车壁的闷响。


    车中人语带慵倦,淡声吩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