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无言

突律等精锐的脚步声,最终消弭于耳中。刘然松开一直紧握的西夏剑,左肩上箭创因持续用劲再度撕裂。冻结的血痂随着肌肉牵拉崩裂,鲜血顺着创口浸湿了臂膀。

半凝固的血液在粗麻护腕上与坠落的霜雪融在一块。他俯视着那蜿蜒山道上,敌军留下的足迹,深深吸了一口气。

悬崖顶上传来三短一长的鹞鹰哨,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响,那是张介的信号,代表敌军真正的撤退了。

百多名弓箭手听闻此声,顿时发出了阵阵亢奋的嘶吼。其动静犹如发春的猛兽一般,肆无忌惮的挥洒喜悦。

李孝忠将手中勾镰枪狠狠撞击在冻土上,发出咔嚓的一声,脸上流露着难以掩饰的亢奋。

敌军退了,敌军退了,这一战是他们赢了!

“退了,这群该死的西贼,他们退了!”弓箭手们情不自禁高声欢呼。

“不仅退了,他们还留下了瘊子甲,这可是党项人的瘊子甲!”他们小跑至前方,将突律等人留下的漆黑瘊子甲拿了过来,共四十斤的甲胄极为沉重,不少人根本无法穿上作战厮杀,但根本不能掩饰他们眼中的火热,纷纷大喜道:“是刘指挥使逼退了他们,令他们把瘊子甲留了下来。”

“是我们逼退了他们,是我们所有人逼迫他们留下了瘊子甲。”刘然望着眼前这些负伤的弓箭手,极为认真的说道。

对此,刘然并不觉得是自己的功劳,真正的功劳是眼前这些悍不畏死的弓箭手们的,是那些战死沙场的真正战士们的。

然而在此的弓箭手眼里,唯有刘然才是带领他们获得此战胜利的关键,是他带队前来援救,是他一力逼退了突律。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活了下来。

这一切都督促着劫后余生的弓箭手们,肆意的纵声咆哮,想要将胸腔内所有情绪都尽情抒发出来。

就连身负重创的裴虎,也不禁咧起嘴笑了起来,但代价就是抽动了脸上的伤势,令他的唾沫和血水混合在一块,顺着破缺的上口淌了出来,就好似一条濒死的死鱼般,甚是滑稽。

与此同时,尽情狂吼的弓箭手们,也未曾忘记敌军留下的瘊子甲,方才因敌军未曾退去,未上前捡取,而今无需吩咐,立即就有一群人自发冲上前,想要将其取回,以及好好看一看这敌军精密的甲胄。

四十斤,整整四十斤重的冷锻甲。

高子孺捧着手中青黑色的瘊子甲,感受其沉甸甸的重量,抚摸甲片上的鱼尾锻痕,此乃是党项独有的冷锻技法,还有上面刻画的西夏文,不由啐了口唾沫:“直娘贼,就是这玩意,据说当年好川水之战,韩相公的轻骑兵就是被穿着这瘊子甲的敌人击溃的。”

听着高子孺的话,一同上前的弓箭手,也止不住的上前摸索,七八双带有血迹的双手,立即将青黑色的瘊子甲抹上了污血。

但此刻,没人在意这等小事,就连高子孺也是一边痛恨敌军,一边忍不住在心中为这甲胄感到赞叹。

怪不得勇猛如虎的兄长,也险些战死,非自家兄长不凶猛,而是敌军瘊子甲过于凌厉。

在高子如等人收起瘊子甲时,刘然缓缓将西夏剑收于鞘中,立于他一旁的宋炎,见其肩部被鲜血侵染,立即道:“刘指挥使,你肩部出血,需尽快包扎。”

“这不重要。”刘然摇了摇头道:“宋炎,那些瘊子甲镇戎军分发十具,我等留五具足以。”

宋炎点了点头,按军律缴获重甲需上缴七成,不过如今青山寨都成这样,也无人在意这些琐事,一切唯刘指挥使号令为主。

随即宋炎继续询问道:“刘指挥使,如今敌军退去,我等是否仍旧驻扎此地?”

闻言,刘然环顾四周,前方高子孺等人收取战利品,而后方本坚固的防线,此刻却变得破烂不堪,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铺满了横七八竖的尸体,阵阵血腥味透过寒风,卷入鼻腔内。

其中残肢随处可见,而里面有大量的尸体是镇戎军的,还有小部分是庆州军的,这令刘然心中一沉,这就是战场,只要是战争就会有牺牲,就有惨痛的代价,死亡更不会缺席。

不过,刘然也非昔日青年,数年的戎马生涯,无数次的厮杀,令他的心智坚韧无比,让他迅速恢复了过来:“此地不宜久留,将受伤的弟兄们带走......至于战死的......”

刘然缄默片刻,还是狠下心道:“战死的弟兄们,腰牌带走,遗体且先留下。”

说罢,他不禁抬头望天,只见空中灰蒙蒙的一片,霜雪还在不断飘着。

得到命令的宋炎,沉默片刻便点了点头,随即快步离去对自己部下号令,将受伤者带走,战死者且留下。

宋炎蓦然转过身,目光扫过刘然左肩那道重创,微微一顿。而后对着一名手下弓箭手传达命令之后,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快步来到刘然面前,对其肩部缠绕了起来,紧紧勒住创口,免得鲜血再度渗出。

对此,刘然也没有拒绝,而是坐在了地上,双眼依旧看着战场内的尸体微微发怔。或许连日来的厮杀,强烈的疲惫感令他不知不觉的闭上了双眼。

察觉刘然的身躯不断往自己倾斜而来,宋炎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不再动弹,好让刘指挥使能够眯一会。

忽然一声悲腔,猝然打断陷入假寐的刘然。

“老陈,老陈你醒醒,你醒醒!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立即带你回寨找张军医救治,老陈!”一名趴在尸体上的弓箭手,对着他眼前满身鲜血的人发疯似的咆哮道。

躺在血泊中的老陈,听着好友的咆哮,眼前视线逐渐模糊,他只是伸了伸手无力抓住对方的胳膊,最终脑袋一歪,断气了。

而见老友气绝,那弓箭手尤有不信,疯狂的抓着对方的尸体摇晃,随着他大力摇晃,他那因持续拉弓作战崩裂的虎口,鲜血再度涌出,就连指骨也脱了节。疼痛与心中悲凄混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是自己肉体在发疼,还是灵魂发疼。

崩裂的鲜血顺着剧烈摇动,与怀中好友的鲜血混淆,彼此分不清是谁的血。

此时,山风骤然大作,将庆功时的欢呼与此刻的呜咽连到了一块,胜利后的喜悦全部冲泄,只剩下战后的彷徨。

直到此刻,他们心中的悲痛,清晰了起来。

昨日还在述说的亲友,今日已生死两别,再也无法畅聊荤段子,也无法同吃同住了。

刘然缓缓起身,惊动了宋炎,他望着起身的刘然,皱眉道:“刘指挥使......你的身体......”

刘然再度摇了摇头,他望着战场之中,弓箭手小心翼翼的搜寻战友的遗体的身影,想要加入其中。

穿梭至战场之中,刘然往前而去,靴底黏着一根断裂的手指,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弓箭手的,当他抬起脚时,扯起了冰晶包裹的碎肉。

这一幕,令刘然平静的双眼,闪过一丝无力,而当他继续往前走时,瞥到一尊碎裂的木牌。

望着上面的被鲜血侵染斑驳的字迹,刘然轻声念叨:“镇戎军第八指挥弓箭手马大.....”

话音落地,一名趴在尸体上寻找的青年,一脸急切的奔了过来,大声嘶吼:“是我兄长么?是我兄长么?”

说罢,不顾对方是何人,伸手欲要从背后夺取。

察觉后方来袭,刘然那从战场上锤炼出的本能,令他下意识双眼一厉,随后猛的举剑往后一挥,瞬间砸在那人的胸口。直到出手击中,刘然才反应敌人已离去,这后方之人定是自己人。

胸口猝然受袭,青年只觉得心头一闷,双腿顿时无力往下一跪。

刘然回头望去,恰好见青年下跪,与敌军厮杀,几欲战死都未曾慌乱的眼神,此刻却不禁一乱,他急忙快步上前,一把搀住对方:“可还好?”

而本在战场搜寻腰牌的众人,也听到方才动静,齐齐转身望来。

胸口发沉的青年,缓了片刻,见搀扶之人乃是刘然,急忙就要起身抱拳。

刘然见此,伸手制止了对方的行为。

青年也知自家方才唐突了,急忙摇头道:“无碍,无碍。”

随后生怕刘然不信,拉下了套在外的衣衫露出了里面的纸甲。“这是我兄长留给我的,说可令我自保,他武艺高强用不着这个。”

闻言,刘然喉咙一滞,什么也没说,方才青年嘴里大喊的,他现在才想起那是在喊兄长二字,只不过数日以来的厮杀,体力不断的枯竭,根本没能好好休息,睡过一觉,敌军又远去,令他的大脑几乎是陷入了停转,直到现在才重新复苏。

将手中沾血断裂的木牌递了过去,“这是你兄长的么?”

青年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轻轻的接过,没有说话,而是仔细的瞧了瞧,瞧了一遍又一遍。短短时间,他好似看了十遍,还是二十遍,但木牌上的字迹依旧没有变化,泪水从眼眶流出,模糊了视线,字迹也难以看清,但青年依旧在摩挲着,在仔细辨认着。

刘然也没有催促,而是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最终,青年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出难以听清的是字。

这回,刘然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