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血誓

火把被烈风撕扯成飘忽的鬼火,草帘阴影如铁栅般烙印在所有人心头上。刘然的皂靴碾过结冰的血渍,碎冰碴与冻硬的麻团黏在靴底,那是伤员痛极时咬碎的阻齿物。

推开门帘的刹那,腥臭的血气混着黄连苦味劈面撞来。李孝忠喉节一滚,这气味像极了,今早厮杀里他将敌人开膛破肚时,肚肠流出的气味,也是这般腥甜裹着苦味。

刘然踏入其中,草垛上仰望的老卒,左臂断处的纱布一片黑红。火盆残光里,隐隐约约可见碎骨的迹象。

或是受伤太重,以至于刘然与身后的众人上前,这名老卒也依旧在昏睡。

而另一名角落里,受伤较轻的年轻弓箭手,突然发出抽搐,一直捂着腹中的纱布,指尖缝隙处溢出一抹鲜红。他那灰紫的嘴唇咬着一截木棍,齿痕深陷处渗着血丝。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腹部的箭创,鲜血顺着一根空心木管滴至地面,在静寂中敲出“嗒嗒”的动静。

刘然望着这一幕,脸上满是沉重,随着他往前走,脚底踩在药渣上时,昏睡的老卒突然呛出一口黑血,喷在草垫上,形成一道可怕的血花。众人这才看清,他的眼眶也绑上了纱布,赫然是少了一只眼球。

这是刘然今夜巡视的第三个伤兵驻地,二十三个人,除了被王七所杀的,还有七个人在此期间断了气。

张军医的确是以最大的努力挽救伤员,但奈何并非所有伤员都能熬过来,并且这还只是其中一天罢了。

想要活下去,起码得熬过十五天,唯有熬过十五天,这些伤重的弓箭手才能有机会活下去。

否则在这期间,发炎,发烧,乃至败血症,或是别的症状,都能致使这些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战士,再度死去。

陶制火盆外圈结着冰霜,里面的炭火在炭灰里发出微弱的红光,显然是木炭不足令温度降了许多。而本该负责照料伤员的两名士卒,蜷缩在五步之外,紧紧将自己抱在怀里。他们本该添炭,却任由最后一点木炭在冷夜中燃尽。

当刘然出现在此时,他二人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倘若是在寻常之时,他们定会慌手慌脚的上前为即将熄灭的炭火增加木炭,好令自己免去不必要的责罚,但在此刻,他二人眼里无太大情绪起伏,只有一片死寂和恍惚。

哪怕知晓眼前的人是指挥使刘然,他们二人的脑海,还有双眼,在此刻都无法令他他们起身迎接。只因他们的心神早就被袍泽的痛苦所笼罩,耳畔中,时刻响彻着他们痛苦的哀嚎。

那赤红的鲜血,还有刺鼻的气味。

都令他们打从内心感到恐惧,他们害怕这些同队的战友无法撑住,更恐惧明日即将到来的战争。

到那时,躺在床上的战友,又否是他们的明日?或是连躺在病榻上都是一种奢望?

种种杂乱念头,他们想要将其按压,但任由他们如何按压,那恐惧的念头反而将他们缠绕的越来越紧,仿佛要令他们窒息了一般。

跟在刘然一旁的李孝忠,宋炎,梁护还有呼延通,以及满脸疲惫的张军医,望着伤兵们一阵沉默,他们是该大声喝斥,责罚这两名毫无眼色的士卒,还是应温声宽慰一番?

就在此刻,一名重伤的士卒,忽然从中醒来,强烈的疼痛促使他嘴里不自觉的发出痛吟。

刘然认得他,这是庆州军的弓箭手,名为李四郎,是一名承局,也是最早与敌人交战的一员。

距离受伤已是第六日了,而此刻这名承局仰躺在草垫上,一只左眼裹着麻布,而溃烂的膝盖裸露在外极为狰狞。

“是.....是刘指挥使么?”

李四郎被伤痛折磨太久,嗓子已然沙哑。

他使劲侧头看向来到屋子的众人,但因重伤他的双眼无往日那么敏锐,只能依稀见看到几道模糊的黑影。

纵使如此,他好似也能凭借直觉,能够确定其中一人,正是刘指挥使。

闻言,刘然点了点头道:“是我。”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李四郎嘴角勉强扯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充满了悲戚。

“指挥使......”李四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未说完,将被痛呼所替代。

骤听对方那微弱的痛呼,刘然下意识往前一踏,恰好踩在了洒落的汤药上。略带苦涩的药味渗入鼻尖,刘然沉稳有力的左手,微微一颤。

感受刘然前来,李四郎竭力强忍痛处,想要扯出一个笑容:“我.....我没事。”

然而当话音落地时,忽然一枚断裂的箭簇忽然从床榻上掉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

这清脆的动静,响彻在寂静的屋中,传入众人的耳里。

将欲要安慰李四郎的刘然,震的再难开口。

将跟在身后的众人,震的如遭雷击,纷纷难以呼吸。

而暴露箭簇的李四郎,顿时闪过慌乱,想要解释些什么,但那沙哑的喉咙,却难以说出些什么。

沉默片刻,最终黯然一笑:“刘指挥使.....这是留给我自己自尽的.....”

闻言,已经从适才的清脆声中,有所觉察的刘然,微微仰头,望着房梁在火光下的巨大黑影,微微一叹。

就在众人沉默时,屋外忽传来一道铁器坠地的声响。刘然猛的从中窜出穿过门槛,正看见一名弓箭手正死死压将一人压在霜雪上,而一旁还有诸多观望的弓箭手,他们眼里满是慌乱。

再仔细一看,那被压倒在地的人,手里正揣着一把短刃。

那短刃已插入那人自己的胸膛半寸,卡在了肋骨间发出令人酸牙的摩擦。

“放开他。”望着此景的刘然,忽然冷声下令道,他的声音比寒风更加刺骨。

那名死死压着要自寻短见之人的弓箭手,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刘然怒道:“他要寻死!”

“我说放开!”

老兵松手的瞬间,那名自寻短见的弓箭手突然暴起,刀尖转向了自己的咽喉。刘然猛的冲了过去,靴底碾住他手腕时,仿佛听见了骨头错位的脆响。

短刀坠地时刀柄尚且带着体温,这名庆州老卒顿时大哭,受伤的胸膛因哭嚎剧烈起伏。刘然单膝压着他时,鲜血溅了一脸,能嗅到那充满铁锈味的腥味。

刘然扯开陈贞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襟,三道刀伤从右肩斜劈至腹,最深的伤口隐约见到腐烂的溃迹。这是数天前与他与一同与破丑氏厮杀留下的,张军医以烧红的钳子烫过,又以酒精擦拭,依旧出现了溃烂。

“你杀了七个党项人!”刘然伸手按在陈贞肋骨处渗血伤口,“最后那个是你用牙咬断喉咙的。”

陈贞忽然停止了挣扎,浑浊的双眼泛起泪光:“我们都会死,都会死的!”

寒风卷着霜雪灌入刘然的衣襟,他起身扫视着营区。四座伤员棚户,像是四具横卧的棺材,在火光下投出参差的暗影。巡视的弓箭手抱着长枪蜷缩的站着,因震惧呵出的白气还没成形,就被寒风扯碎。

“击鼓。”刘然突然说道。

在场众人闻言,怔了怔:“击鼓?”

“击聚将鼓。”

快步跑来的梁护没有询问,而是迅速朝击鼓的地方而去。

当裹着冻疮的鼓槌砸在牛皮鼓面时,整座营地都颤了颤,声浪震在众人心头。梁护每一次捶打,冻裂的双手,都会在槌柄留下血迹。

听着鼓声擂动,刘然站在原地凝视着众人,看着从四周蠕来的弓箭手,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仿佛一面宁静的湖面,但那紧握的双拳,还有崩裂的伤口渗出的血迹,都在彰显着,那不过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罢了。

随着鼓声愈来愈烈,人们从各自的营地聚了过来,瘸腿的拄着拐杖,或被人以担架抬出,断手的则在同袍的搀扶着,腹伤的捂着渗血的麻布。近六百名残兵在寒风中聚成扭曲的列阵,像是群从坟墓里爬出的活尸。

刘然站在列阵前方,风雪肆虐的吹舞,将他的鬓角刮的凌乱。他凝视着在寒夜当中,火把之下的无法辨认的模糊身影。

“拿刀来。”刘然望着众人,开口说道。

闻言,呼延通一愣,梁护则快步上前,将腰中断刀递了过去。

接过短刀,刘然望着在场所有人,“今夜,召集尔等前来,可知何事?”

众人闻言,并未吭声,今夜之中不乏有人跟在刘然身后巡视,亦有人握着刀剑无法入睡,白昼里同袍血战的身影他们历历在目。正因如此,他们明白,却难以回答。

所有人都在绝望,所有人都在恐惧。

但却无人敢于吭声,因为他们是如同草芥般的弓箭手,无人在乎他们的心声,无人在乎他们的恐惧,也无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寒风呼啸,火把摇曳,残破的衣襟上存留的血腥与草药气味仍未散去。

刘然站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麻木且绝望的脸。

他知道眼前这群人,需要的不再是空洞的鼓舞,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信念,一种让他们再度作战的的信念!

他缓缓拔出梁护递来的短刀,那是一把宋军常用的短刃,刃口泛着冷光,刀身还刻着梁护的名讳。

“诸位。”刘然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了死寂的气氛,“我知道,你们想要我一个回答,一个厮杀至今的回答,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的答案!”

“我知道至今为止,你们都在遭受巨大的痛苦,这痛苦不仅仅是在肉体上,更是在脑子里!”

“我们一同厮杀至今,见惯了同袍的战死,我们也永远失去了许指挥使,失去了镇戎军,还有庆州军很多的弟兄们。”

“然而,我也知道,我们厮杀到现在,就在我们原本的青山寨山脚下,还驻扎着数万西贼,他们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而我们后无援军不说,就连整个寨子里也仅剩下六百残兵罢了。”

“面对这样的局势,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否会全部战死,我们战死是否值得?会有人记得我们么?”刘然抬头望向众人,指着自己的头道:“这一切或是你们的疑问,却也是我的疑问。”

“我们血战至今,是否有意义么?”

刘然深吸一口气,有些追忆道:“很久之前,我曾听过一句诗,落花不是无情物,只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刘然没有想要众人回答,而是继续道:“曾经我不明白,但我现在明白了。”

“我们弓箭手一直都说自己是草芥,是的,我也曾这么想。”刘然笑了笑,他的笑声传入众人耳中,没有任何欣喜,唯有悲凉,“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们弓箭手是花,是鲜艳的花,也是好看的花,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一朵朵绽开的花。”

“如今,我们这些绽开的花,可能会凋零,可能会坠落,但我们的凋零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的凋零是为了后来者的盛开!”

说到此处,在众人迷茫之时,一群群羌人妇女从远方而来,她们或是大着肚子,或是怀里抱着一名尚在襁褓里的婴儿。

但望着这些出现的妇女,在场所有弓箭手眼里似乎亮起微微光亮。

刘然指着这群从远处走来的妇女道:“她们要么怀有身孕,要么怀里有孩子。而她们是谁,我们都知道,她们都是我们里一员的妻子。她们肚子里的,怀里的,都是我们弓箭手的骨肉。”

“所以,我告诉你们,我们的死战从来不是没有意义的。”刘然对着在场所有人发出咆哮。

而听着刘然的话,不少弓箭手垂下了脑袋,他们的身份,赫然是这群妇女里面的丈夫,或是父亲。

刘然继续说道:“今夜,我巡视伤员,你们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众人默然。

刘然道:“今夜,我见到了郑高死了,他并非死在了战场,他是死在了自己的袍泽手里。但并非是袍泽毒害,而是他在寻死,他很痛苦。”

“他在战场上很是武勇,他的胸口和腹部,还有臂膀,都中了数刀,一共是七刀,深可见骨。血战后的伤痕,为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所以他无法忍受这般痛苦,更无法忍受可怕的绝望。他认为现在不死,待西贼杀上来,我们无法抵挡,他又无力起身杀敌,到那时还会死,索性那时受尽痛苦而死,不如现在就死,死的干脆,死的利落,死的不那么痛苦。”

“郑高死了,还有很多人也抱着这念头,让王七勒死了自己,此外还有方才想要自杀的陈贞。”

听到自己名字的几人,浑身一震,王七眼眶被泪水浸湿。陈贞深深将头埋在胸前,他不想死,但又不想再恐惧的活着了。

“我明白他们都不是怯懦之人,他们是一名勇敢的战士,郑高在战斗中杀了数名党项人,陈贞也在之前破丑氏来袭,亲手杀了六七名敌军,厮杀中他的刀碎了,那敌人是被他硬生生用牙齿咬死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怯懦之徒呢!你们都是勇于杀敌的战士,真正的战士。”

“但如今却都想要一死了之,我知道你们害怕的不是死亡,害怕的是青山寨会在自己眼前覆灭,是害怕寨子覆灭时,自己却无能为力!所以不如索性早点死。”

刘然说到这里,他那往日的平静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声音中出现了哽咽。

他的双膝忽然猛的跪下,狠狠撞在冻土上,发出“砰”的一声。

望着猝然下跪的刘然,最前方的梁护,李孝忠,宋炎,呼延通等人心中猛的一滞,他们何尝见过指挥使会下跪,连忙就要往前冲。

就连一众弓箭手,神色纷纷动容,那些本面带死灰的士卒,此刻脸上再度浮现震惊,而这神态,与方才的活尸相比,此刻反而更像一个活人。

刘然伸手一摆,制止了他们的行动。

他带着哽咽笑声:“我刘然的膝盖不值钱,不瞒你们说,我这一生下跪过很多人,有昔日的指挥使郑科,也有昔日的寨主辛兴宗,还有那什么天使,多到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知道,你们陪我厮杀至今,已是我的荣幸,而你们也满是疲惫。可怕的刀枪剑还有箭簇的创伤,以及断臂之痛,时刻折磨着你们,让你们痛不欲生。”刘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众人,对着那群羌人妇女怀中的婴儿道:“但我想求你们,为了这些尚未绽开的花,还有我这无能且不争气的指挥使,再忍受几日,再宽限几日。”

说罢,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刘然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持刀,毫不犹豫地在掌中划开一道血痕。刀刃划破掌心肌理时,刘然感受臂膀传来的撕裂。与此同时,浓稠的血柱坠入酒坛中,和清冽的白酒交融在一块,变成了琥珀色。

“今日,我刘然以血为誓!”

血珠坠入酒水,如赤墨晕染,迅速扩散开来。

“若战,我与诸位同战!”

“若死,我与诸君同死!”

“若生,我与诸君同生!”

刘然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铁,砸在众人的心头,令那本被寒意侵蚀的血液,在此刻再度炽热了起来,并且顺着血管流淌至怦怦跳动的心脏中,令其再度复苏。

随即就在众人眼前,丢下刀子,拿过酒囊放入酒坛中将其灌满。

呼延通见此,第一个上前奔去,一把拿过刘然的酒囊,毫不犹豫的灌了一口。火辣辣的烈酒掺杂着铁锈般的腥气,却令他浑身一震,仿佛有某种力量顺着割喉的酒水,在血液中燃烧。

“若战,同战!“呼延通低吼一声。

李孝忠瞬间出现,一把接过酒囊,仰头大口灌入,喉结滚动,眼里血丝密布。

“若战,同死!”

宋炎也成了下一个,他也大口灌入咽喉,脸色异常激昂,与往日的冷静截然相反。

“若生,同生!”

酒囊在众人之间传递,那股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火焰,随之迸发。无人犹豫,有人饮罢,或因情绪亢奋,同样以刀刃划过掌心,让鲜血滴入酒囊中,再传给下一人。

当酒囊传递至一名断臂老卒手中,老卒咬了咬牙,仰头大灌一口。喉结滚动间,他的断臂溢出黑红的鲜血,但他的嘴角忽然扯出笑纹,这是自他断臂以来,第一次笑,也是再一次浮现起活人的气息。

十个酒囊,一坛带血的白酒。

就这么在众人之中,扩散开来。

当最后一名伤员饮下时,酒囊再度回到刘然面前,他毫不犹豫的接过,然后将酒囊里只剩一滴的酒水饮至喉咙中。

刘然举起染血的手,掌心仍在渗血,被其紧握成拳。

“我刘然无以为报,唯有以血赠之!”

“今日饮我血者,皆为我手足!”

“明日战场之上,生死与共!”

众人先是一片沉默。

然后不知是谁先低吼一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声音从低沉的誓言,渐渐变成震天的怒吼,在寒夜中回荡,仿佛要将风雪与黑暗都要冲破。

刘然看着怒吼的众人,以及激动而抽泣的妇孺们。

他知道,在这一刻,这些人眼里不再只有迷茫,更多的是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