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辛叔詹

车厢内,刘然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膝盖,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车窗外,市井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车窗外,市井之声不绝于耳。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偶尔,还能听到零星关于“神将”、“雷神”、“青山寨”的议论飘入车内,显然昨日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刘然眉头微微皱起,旋即恢复平静。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速度渐缓,最终在一片格外肃静的区域停稳。

车辕上的张宪身体微微绷紧,低声道:“郎君,辛府到了。”

刘然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而后整了整衣襟,掀帘下车。

辛叔詹的府邸位于城西,并非汴京顶级的繁华地段,但占地极广,青砖高墙望不到头。

门楼高大森然,黑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锃亮刺眼,门前两尊石狮饱经风雨,怒目圆睁,獠牙毕露,自有一股赳赳武夫的悍霸强横气派,与何灌府邸那种沉淀下来的、更内敛的威严截然不同。

八名挎着制式腰刀的门房分列两侧,挺立如松,眼神锐利如鹰,毫不客气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行人,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见到刘然下车,一名头目模样的健硕汉子立刻按刀上前,目光先扫过刘然身后的两名护卫,才抱拳道,声音硬邦邦的:“来的可是刘然刘勉之?”

“正是刘某。”刘然拱手还礼,动作标准,不差半分。

“都护已等候多时,刘指挥使请!”门房头目侧身引路,态度保持着表面的恭敬,但那审视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进入府门,绕过巨大的影壁,眼前豁然开朗,竟仿佛闯入另一片天地。府内布局极为开阔,大片的空地被打磨成坚硬的演武场,地面夯实得寸草不生,两侧兵器架上密密麻麻列着长枪、大刀、战斧、弓弩,角落里散放着沉重的石锁、磨损严重的箭靶,甚至还有练习骑术的鞍马。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皮革、汗水、铁锈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凛冽而粗粝。这与汴京大多数文官或勋贵府邸的亭台楼阁、曲径通幽风格大相径庭,每一寸土地都在咆哮着主人的武将身份与强横作风。

今日,辛叔詹并未在正厅接待刘然,而是将地点设在了毗邻演武场的一处敞轩。

轩堂开阔,仅以粗大的木柱支撑,视野极佳,可将演武场尽收眼底。轩内中央只设一张宽大的硬木案,案上摆着大盆看不出原形的熟肉、整只烤得焦香滴油的羊腿、摞起来的胡饼,以及好几坛未开封、泥封上还沾着泥土的酒,粗犷得如同军营聚饮。

刘然在王进的引领下踏入此地时,辛叔詹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油腻的粗布,反复擦拭着一柄厚背薄刃、环首狰狞的环首刀。刀身暗沉,布满了细密的磨损痕迹,唯有刃口一线闪着冰冷刺骨的寒光,显然是一柄饱饮人血的沙场凶器。

他听到脚步声,并未立刻回头,而是不紧不慢地完成最后一个擦拭的动作,随即手腕猛地一抖,挽出一个凌厉的刀花,破空声尖锐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与挑衅意味。

“来了?”辛叔詹这才缓缓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豹狼般的慵懒与危险,将刀“锵”一声随手插在旁边兵器架的缝隙里。

他依旧穿着便于活动的牛皮劲装,外罩一件毛色斑驳的旧虎皮坎肩,虬结的肌肉几乎要将衣服撑裂。目光如鹰隼般骤然锁定刘然,没有丝毫寒暄客套,直接、粗暴,带着西军悍将特有的近乎野蛮压迫感。

“末将刘然,参见辛都护。”刘然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刘然?”辛叔詹的声音很是粗犷嘹亮。

“是,都护。”刘然依旧保持躬身姿态回答。

“抬起头来。”

刘然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辛叔詹的审视,不闪不避,但也绝无冒犯,只是下属面对上官时应有的坦然。

“啧,”辛叔詹上下打量着刘然,粗糙的目光仿佛要剥开那身靛青布衣,掂量出骨头和肌肉的斤两,“青山寨,就是你小子闹出那么大动静?看上去也没多长三头六臂嘛!比老子想的还文气点!”

辛叔詹话语粗豪,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贬损,大步走到案前,抓起一只粗糙的陶碗,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咕咚咕咚倒满,浑浊琥珀色的酒液溅出不少,浓烈辛辣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坐!这酒,据说是你们青山寨鼓捣出来的玩意儿?的确够劲,像那么回事!来,先干了这碗再说!”说完,辛叔詹将那碗几乎满溢的酒猛地推到刘然面前的案上,碗底砸出沉闷的响声,酒液剧烈晃荡。

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能点燃空气。

刘然双眼微不可察地一眯,这绝非邀请,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何蓟派来的两名护卫张宪、李忠站在刘然身后数步之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身形依旧挺直,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收紧。而辛叔詹身后的王进及几名心腹亲兵,则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看戏的冷诮。

察觉众人各异的目光,刘然看着那碗烈酒,脸上竟平淡地笑了一声。

随即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端起酒碗,声音平稳:“都护赐酒,岂敢不饮?”

话音未落,仰头便“咕咚咕咚”大口灌下。

酒液辛辣如烧红的铁水,猛烈烧灼喉管,涌入胃袋,带来一阵翻江倒海的灼痛。

刘然却面不改色,喉结剧烈滚动,竟是一口气饮尽!最后将空碗重重倒扣在案上,碗底朝下,滴酒未剩。

“好!够痛快!”辛叔詹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冷冽的评估,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震得敞轩似乎都在嗡响,“是条汉子!不像汴京城里那些娘们唧唧、只会耍嘴皮子的软蛋丁酸!”

他也抓起一碗酒,仰头畅饮,酒液从他嘴角溢出,顺着虬结的胡茬滴落,他用袖子胡乱一抹嘴,“老子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来,吃肉!”

说罢,直接伸手撕下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粗鲁地扔向刘然。

刘然伸手稳稳接住,滚烫的油脂立刻沾了满手,他也不在意,依言低头,用力撕咬下一大块肉,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人特有的豪迈,但与辛叔詹那种近乎狂野原始的吃相相比,又多了一份内敛的沉稳与控制力。

酒过一巡,肉吃了几口,气氛似乎被酒精和肉食烘托得略微热络了些。

辛叔詹拿着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状似随意地敲着案面,问道:“说说吧,青山寨那仗,具体怎么打的?耶和小够盛那老厮,可不是善茬,可是勇武的很啊,老子在西北也听过他的名头。”

刘然放下肉,语气平稳地将战况简述了一遍,依旧侧重将士用命、地形优势和战术执行,言语简练,毫无夸耀。

辛叔詹听得极为仔细,一双虎目精光闪烁,忽然打断他,骨头指向刘然:“等等!你刚才说,带人临时改了投石车?砸了西夏狗的旋风军?原来那东西是出自你小子手里?”他身体前倾,兴趣陡增,“还有,老子最想知道,你们当时被围成那样,溃败就在眼前,军心是怎么撑住没散的?嗯?”

辛叔詹不愧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宿将,瞬间就抓住了刘然叙述中真正关键和惊人的节点。

刘然目光微凝,沉默了一瞬,才道:“溃散,就全都得死,被当猪羊一样宰杀。拼命,杀透重围,还有一条活路。没别的想头,仅此而已。”

辛叔詹死死盯着他,半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好!是种!实话!溃散了就是死路一条,拼命才有一线生机,是踏实在话!”

他似乎对刘然的欣赏又多了几分,那股刻意营造的压迫感稍减。

但随即,他话锋猛地一转,让人猝不及防,脸上的豪爽瞬间被一种冰冷的探究取代:“老子那个不成器的侄儿,辛兴宗,他当时在哪儿?怎么死的?你,亲眼看见了?”

原本被酒水和对话烘托得略有升温的敞轩内,随着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仿佛一阵寒风从演武场卷席而入。

王进放下酒碗,抱起手臂,眼神冰冷地射向刘然。

张宪、李忠的肌肉瞬间绷紧,气息变得悠长而警惕,如同嗅到危险的猛兽。

辛叔詹的目光如刀锋,死死地钉在刘然脸上,不容他有丝毫的闪烁和犹豫。

这不是询问,这是直白的拷问,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压迫,以及一丝隐藏极深、却随时可能爆发的暴戾。

若是其兄辛叔献,或许还会讲究些官场面子和迂回策略,但他辛叔詹,只相信直来直去的力量和压迫,信奉刀剑比言语更能撬开真相。

刘然平静地抬起头,迎向辛叔詹那锐利得几乎能剥皮剜肉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全场。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弥漫,只有风吹过兵器的微弱呜咽声。

良久,刘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只有一种经历过无数生死、见惯了鲜血沉淀下来的坦荡。

“看见了。”刘然声音沙哑道:“乱军之中,混战一片。他被一个党项酋豪的狼牙棒,从后面抡中了后背,脊柱当场就断了,人瞬间就没了声息。我离他大约三十步,中间全是杀红眼的党项人和自家兄弟的尸首,冲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

刘然描述得极其具体,甚至有些残酷,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直直地回视辛叔詹,仿佛要用语言将那血腥、混乱、绝望的一幕重新残酷地展现在对方面前,任其检视。

辛叔詹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豪迈笑容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审视。

他身体猛地前倾,手按在案上,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问话,带着血腥味:“狼牙棒?哪个党项杂种动的?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

“乱军之中,面目根本看不清。”刘然遗憾道:“只记得是个极其雄壮的汉子,戴着插了羽毛的牛角盔,像是个头目。后来……混战之中,似乎也被不知哪里来的乱箭射死了,倒在人堆里,找不到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辛寨主是条真汉子,最后是面朝着敌人倒下的,死战没退。他的首级……是我后来带人拼死抢回来的,没让党项人糟蹋了拿去请功。”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为缓慢、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诚恳。

辛叔詹死死盯着刘然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心虚、闪烁、或者精心编造的痕迹。

然而刘然的目光丝毫不见慌乱,只有谈及惨烈战况和同袍战死时那种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冷冽与压抑。

时间一点点流逝,敞轩内的压力巨大得几乎要压垮人的神经。

张宪李忠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王进的眼神也越发冰冷。

突然,辛叔詹猛地向后靠去,一把抓过酒坛,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酒液从他嘴角溢出,顺着胡茬滴落,他也毫不在意。

“娘的……没用的东西!”他声音沙哑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那个戴牛角盔的党项人,还是在骂死得窝囊的侄儿辛兴宗,或者兼而有之。

他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陶碗顿在案上,目光再次落在刘然身上,那股逼人的、仿佛实质的杀气稍稍收敛,但锐利和审视依旧。

“刘然!”辛叔詹望着刘然,直呼其名,声音低沉而充满警告,“你最好说的句句是实话。老子这辈子,在战场上最恨两种人,一种是临阵拉稀的怂货软蛋,一种是敢把老子当猴耍的骗子!”

这番警告赤裸得近乎野蛮,毫不掩饰。

刘然神色不变,坦然道:“末将今日所言,句句属实,青山寨幸存下来的每一个弟兄,皆可为此作证。都护若不信,可随时查问。”

辛叔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再纠缠此事,但敞轩内的气氛已然彻底改变。

之前那点用酒肉勉强营造出的“豪迈”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直接、更加冰冷的、基于赤裸裸利害关系的考量。

他用力撕咬着羊肉,牙齿摩擦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仿佛在撕咬敌人的血肉。

辛叔詹忽然又抬起头,看刘然:“汴京这帮没卵子的闲人,还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酸儒,把你吹成了什么雷公菩萨下凡,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嗯?你小子自己怎么说?”

话题陡转,如同羚羊挂角,毫无痕迹。

刘然面对这突兀的转换,并未显露出一丝慌乱,平静道:“仗,是弟兄们拿命拼出来的,是刀枪剑戟砍杀出来的,不是靠吹嘘和神怪故事打出来的。末将只信自己手里的刀,腰间的箭簇。那些神神鬼鬼、怪力乱神的东西,哄哄无知妇孺和市井闲汉也就罢了,都护久经沙场,杀人无算,您信吗?”

辛叔詹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加响亮、却似乎多了几分真实意味的狂笑:“哈哈哈!说得好!痛快!老子也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拿来唬人、装点门面还行,真到了拎着脑袋拼命的沙场上,屁用不顶!还得靠这个!”

说到此处,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拍了拍插在一旁的环首刀刀柄,发出沉闷的响声,而后眼神又变得凶狠,逼视着刘然,“不过,你小子现在被架在这火堆上烤着,滋味如何?打算怎么下来?还是……就打算借着这股邪风,干脆往上再爬一爬?”

辛叔詹逼问着,带着毫不放松的审视,要看清刘然骨子里的打算。

刘然目光扫过兵器架上那柄暗沉沉的环首刀,语气依旧平稳:“火堆烤人,煎熬难耐,但也足够明亮,能把很多平时看不清的东西照个分明。看得清了,才好找下一步落脚的实路。末将只知道,是崖边的松柏,根子扎得深、抓得稳,任凭风再大、浪再急,也吹不倒。其他的,虚名浮利,在战场上换不来一条命,活下来,才是最实在的。”

辛叔詹眯起眼,像一头打量陌生猎物的老狼,仔细咀嚼着刘然话里的每一个字。这小子,远比他想象的要难缠、要深沉。沉稳老练得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准,滴水不漏,可骨子里又分明藏着不肯低头的桀骜血性和一种清醒的、甚至有些可怕的野心。这不是那种可以轻易用权势或钱财拿捏的愣头青,也绝非甘心只被旁人当做傀儡摆设的人。

“根子?呵呵……”辛叔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声干涩,忽然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他走到兵器架前,“哐”一声拔出了那柄厚重的环首刀,寒光刺目。接着,看也不看,反手又从架子上抽出一柄军中常用的、刃口带着细微缺口的制式手刀,手腕一抖,将手刀连着刀鞘“呼”地一声掷向刘然脚下!

“锵!”刀鞘的金属包头重重砸在刘然脚前,刀柄微微颤动。

“光说不练假把式!嘴皮子谁都会耍!”辛叔詹双手持握环首刀,摆开一个西军刀盾手最常用的、毫无花巧的进攻架势,重心下沉,周身筋骨发出轻微的爆响,浓烈的杀气瞬间如潮水般弥漫开来,锁定了刘然,“捡起来!让老子亲手掂量掂量,你这‘根子’到底扎得有多稳!看看青山寨杀出来的,是不是银样镴枪头,只会动嘴皮子!”

这不是考较,是命令,更是赤裸裸的、不容拒绝的武力威慑和挑衅!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

张宪、李忠脸色剧变,手下意识地猛地按向腰刀刀柄,但立刻被辛叔詹身后王进及几名心腹亲兵更加冷厉、警告的目光逼住。

这是主将之间的“切磋”,他们若妄动,性质立变,顷刻间就是血流五步的局面!

刘然看着脚下仍在嗡鸣震颤的手刀,又看向已然进入战斗状态、眼中燃烧着好战与审视火焰的辛叔詹。

他脸上最后那点用于应付场面的温和彻底消失,眼神骤然变得冷硬、锐利。

没有废话,他弯腰,五指握住粗糙的刀柄,“锵”一声将手刀拔出,反手甩掉刀鞘,露出森寒大刀。

刘然握刀的姿势瞬间改变,小臂与刀身几乎成一条直线,腕部扣死,这是军中短兵相接、以命搏命时最有效率的握法,透着股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令人心悸的狠辣实效。

“都护,请。”刘然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同样摆出一个看似简单却周身毫无破绽的起手式,全身肌肉蓄势待发。

“嘿!”辛叔詹不再多言,猛地一个踏步前冲,环首刀带着沉闷压抑的风声,一记势大力沉、简单粗暴的横扫,直取刘然腰腹!

就是要将他连人带刀拦腰斩断!完全是战场杀人术,没有任何花哨虚招!

刘然没有硬接对方的重兵器,那无异于找死。脚下迅捷侧滑半步,同时腰刀疾速上撩,不是格挡,而是精准无比地磕击在环首刀发力已老、新力未生的刀脊前端!

“铛!”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爆响!火星四溅!

辛叔詹只觉得刀身一股巧妙而短促的力道传来,沉重狂暴的一击竟被带偏了几分,沉重的刀身擦着刘然的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辛叔詹心中微凛,这卸力打力的手法,老辣精准得不似年轻人!

不等他回刀变招,刘然揉身疾进,如影随形,腰刀借着磕碰的反震之力,划出一道短促狠戾的弧线,直戳辛叔詹因发力而略微暴露的小腹!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寒光,角度刁钻至极!

辛叔詹如同受伤的猛虎,环首刀硬生生回撤下压格挡,“锵!”又是一声爆响,更大的火花溅起!

两人手臂都是一阵酸麻,巨大的力量通过刀身传导至全身。

接下来,敞轩之内便只剩下沉重、密集、令人心惊肉跳的兵器疯狂碰撞声!

“铛!”“锵!”“哐!”“当!”

辛叔詹力量刚猛无俦,刀势大开大阖,每一击都势如疯虎,追求以绝对的力量将对手连人带刀劈碎砸烂,充满西军悍将的蛮横与暴烈。

而刘然则身形灵动,步伐迅疾如狼,在地面上不断腾挪移动,脚下泥土草屑飞溅。他手中刀多以格、挡、卸、引为主,极少硬碰硬架,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欲裂,但他总能通过步伐和角度的精妙微调,于瞬息间化解掉大部分致命力道。

他的反击同样简洁、狠辣、高效,专找辛叔詹狂猛招式转换间那电光石火的微小空隙,刺腋下,抹手腕,捅腰眼,戳脚踝,全是战场上最快致死致残的、经过千锤百炼的阴狠路子,没有一丝多余动作。

两人身影如风车般交错,刀光翻滚,杀气四溢。汗水很快浸透两人的衣衫,肌肉因极限发力而剧烈贲张扭曲,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压抑的闷哼声混杂在刺耳的兵器交击声中。

旁边的王进、张宪、李忠等人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呼吸都屏住了,身体紧绷如弓。

这哪里还是“考较”或“切磋”,分明是两头陷入死斗的猛虎在以命相搏!每一次碰撞都可能瞬间分出生死!

辛叔詹久攻不下,越发焦躁狂怒,久经沙场的好胜血性与暴戾被彻底激发,攻势越发狂猛不计后果,环首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擦着刘然的要害掠过,几次甚至削断了刘然飘起的发丝。

刘然眼神冰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缠斗下去,体力消耗巨大,且随时可能失控。

必须立刻分出高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准辛叔詹一记全力下劈、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中门微开的微小破绽,猛地一个矮身突进,几乎是贴着地面,合身撞入辛叔詹怀中!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刀,而是猛地托击在辛叔詹持刀手腕的下方!

辛叔詹手腕剧痛,下劈之势骤然一滞!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间隙!刘然手中的腰刀刀尖终于亮出獠牙,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带着一抹冰冷,直刺辛叔詹因惊讶而微微张开、毫无防护的咽喉!

这一下若是刺实,立刻便是喉穿人亡,血溅五步!

“住手!”王进骇然惊呼,脸色煞白!

张宪李忠也几乎要拔刀冲上!

刀尖,在距离辛叔詹喉结只有半寸不到的地方,携着冰冷的杀气,骤然停住!

那股凌厉的劲风甚至刺痛了辛叔詹的皮肤!

冰冷的刀锋清晰地映出辛叔詹骤然收缩成针尖的瞳孔和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冷汗。

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传来的那股寒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辛叔詹被托起的手臂也因剧痛和下意识的反抗挣扎,猛地发力向下一压!环首刀虽未劈下,但那沉重无比的刀柄底部,也借着这股力道,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刘然的左侧锁骨位置!

“砰!”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刘然身形剧烈一晃,脸色瞬间一白,锁骨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裂开,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但他强忍着没倒下,咬着牙,持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两人保持着这个凶险无比、近乎同归于尽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溪流般从额角滚落,目光死死盯住对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气和死里逃生的剧烈悸动。

只要刘然的手再前进半分,就能轻易刺穿辛叔詹的喉咙。

而辛叔詹那一下若是用刀刃而非刀柄,也足以在刘然胸口开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或者斩断他的锁骨。

彻彻底底的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之局!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敞轩,只有两人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所有旁观者都僵在原地,被这瞬间的生死交错惊得魂飞魄散。

良久,刘然率先缓缓收刀后退一步,胸口那一下重击撞得他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但他强行压下:“都护……勇猛绝伦,末将……侥幸。”

辛叔詹也缓缓放下环首刀,粗壮的手臂微微颤抖,他看着刘然,眼神极其复杂,震惊、后怕、难以置信、暴怒,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极度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凝重。

他摸了摸依旧火辣辣刺痛的手腕,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喉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刀尖的触感。

刚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真切切、毫不夸张地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看到了鬼门关的模样。

这小子……是真有实打实的!那股子源于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的狠劲、精准和冷静,是纯粹的、高效的杀人术!

半晌,辛叔詹忽然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和浓烈酒气的浊气,仿佛要将肺都吐出来,随手将环首刀“哐当”一声扔回兵器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赞许之词,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剥去所有伪装的严肃语气,沉声道:“好小子……你这条命。老子……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