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弱小

刘然几乎是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才保持着步伐的相对平稳,一步步走出了辛府那压抑的敞轩,穿过演武场,迈向大门。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左肋下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汇聚成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必须用全部的精神去控制呼吸,不能太深,会牵动伤处;不能太浅,会缺氧晕厥。

张宪和李忠紧随其后,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后怕。他们清晰地看到刘然背影的僵硬和微微颤抖,却不敢上前搀扶,在这辛府之内,任何软弱的迹象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直到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刘然才猛地松懈下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一口带着浓烈酒气和血腥味的浊气从他胸腔里压抑地呕出。他立刻用拳头死死抵住嘴唇,将后续的声音和不适强行咽了回去,但额头上瞬间涌出的冷汗更多了。

“郎君!”张宪压低声音,急切的探身进来。

“无妨……”刘然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尽量将身体重量靠在右侧车厢壁上,左手紧紧按着左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走…回府…”

马车缓缓启动,辘辘前行。车厢的每一次轻微颠簸,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肋骨断裂处来回碾磨。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全力对抗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辛叔詹那张充满压迫和冷酷审视的脸,以及那毫不留情的对战,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这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官场上另一种形式的战场,不过却更加棘手。

“大哥,就这么让他走了?”王进送人回来,忍不住低声问道,“这小子滑不溜手,话里藏针,根本就没吐实话!兴宗郎君的事……”

“老子知道!”辛叔詹眼里凶光闪烁,“但他妈的没证据!这小子不比常人,背后是何灌,况且如今整个汴京都是他的传闻,背后没推手怎么可能!如果我们动了他,或许就得罪了那位大臣,并且这小子……比他娘泥鳅还滑,骨头却硬得很!”

他想起刘然那顶着自己下巴的刀尖,在那一刻,他能够感受得出来,如果自己不停止,那小子一定会捅进来!

“那……童太尉和防御使那边?”王进迟疑道。

“如实禀报!”辛叔詹烦躁地一挥手,“和我那大哥就说刘然此子,悍勇有余,心思难测,对兴宗之死咬定是战殁。还有对神将之名不屑一顾,暂不愿明确投效。让太尉自己定夺!”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狞笑,“顺便把今天他说的,也原封不动告诉太尉!”

他就是要给刘然上点眼药,让童贯知道,这小子并非表面上那么“恭顺”。

“是!”王进心领神会。

“还有,”辛叔詹眼神阴鸷,“给老子盯紧了他!看看他接下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特别是玄天观那帮牛鼻子!老子倒要看看,他能在这汴京的烂泥地里,扑腾出什么花样来!”

“遵命!”

马车在何府门前停稳时,刘然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衣衫被冷汗浸透了大半。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振作精神,在张宪李忠隐含担忧的注视下,自己稳住了身形,走下马车。步伐虽然比平时慢了许多,却依旧尽力保持着常态,对门房点头示意,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院落。

一进入偏院房间,关上房门,他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踉跄着扑到榻边,再也支撑不住,侧身缓缓倒了下去,蜷缩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气声。

“呃……嗬……”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福伯似乎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轻轻敲门:“郎君?可是不适?”

“……无事,福伯。”刘然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尽量平稳,“给我拿些外伤的草药。”

门外安静了片刻,福伯的应答才传来:“……是,郎君请稍等。”

脚步声远去。刘然蜷在榻上,任由剧痛肆虐。

他知道,伤势肯定加重了,甚至可能骨头又错了位。他需要重新固定,需要草药外敷。

在偏院一角外,刘英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在地上划着什么。

他看到刘然回来时脸色极其难看地进了屋,然后又听到福伯在门外关切地问话。

刘英敏感地察觉到出了事。他不敢靠近,只是怯生生地躲在廊柱后面,偷偷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小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担忧。

在他的认知里,这位收留了他的“父亲”是像山一样强大可靠的人,怎么会……看起来那么痛苦?

稍晚时分,刘然勉强缓过一阵最剧烈的疼痛后,挣扎着坐起身。

他解开衣衫,查看伤处。果然,原本正在愈合的位置一片青紫肿胀,甚至微微有些变形,触之痛彻心扉。

他眼神一冷。不能这样下去。

不久后,福伯也将药材和绷带送来了。

刘然屏退旁人,自己咬着牙,凭借在军中学到的那点正骨,忍着钻心的疼痛,尝试将可能错位的肋骨尽量推正,然后用绷带一层层紧紧缠绕固定。整个过程冷汗淋漓。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依靠瘫在榻上。

草药的苦涩气味也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窗外天色渐暗。

刘然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看着顶棚。

身体的剧痛依然存在,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和冰冷。

辛叔詹的下马威,他接住了,代价惨重。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而暗处的眼睛,绝不会只有辛叔詹这一双。

刘然的脑海中还在复盘着之前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细节。

辛叔詹的粗暴、直接、隐藏在豪放下的精明和狠戾,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最后那一试,更是凶险万分,若非他反应迅捷,此刻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还是太弱了啊……”刘然喃喃自语道。

童贯……辛家……玄天观……皇帝……各方势力如同巨大的漩涡,而他只是一叶扁舟。

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不能失了向前闯荡的血性和锋芒。

“变得有用……变得强……”他低声重复着自己早晨对刘英说过的话。

他需要尽快养好伤,需要更谨慎地应对接下来的风波,需要看清楚哪些是可能的朋友,哪些是必然的敌人,更需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真正扎下属于自己的“根子”。

肋间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刘然。

夜,还很长。而他的汴京之路,注定不会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