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接踵而至
李纲离去后,花厅内仿佛仍回荡着他那沉痛而急切的话语。
刘然独自坐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细细咀嚼着每一个字。
李纲的担忧不无道理,西北防务确实关乎国本,身为边疆出身的武人,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未及他理清思绪,老管家福伯再次悄步至门外,神色略显异样,这次的通报声比之前更轻,带着一丝谨慎。
“郎君,门外又有一位老先生求见,自称姓文,是蔡太师府上的门客。”
刘然眉峰微动。
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李纲前脚刚走,蔡京的人后脚就到,这汴京城里的耳目之灵通,还真是快啊。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何府的一举一动,或许都在某些人的注视之下。
“请。”刘然收敛心神,恢复沉稳之态。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无论来意如何,场面上的礼数不能失。
来者是一位年约六旬、身着赭色儒衫的斯文老者,步履从容,面容和煦,未语先带三分笑,与李纲的嶙峋锐利截然不同。
他走进花厅,目光迅速而低调地扫过四周陈设,最后才落在刘然身上,笑容愈发温和。
“老朽文彦修,忝为太师府上清客,见过刘供奉。”老者拱手,礼仪周全,语气温和得如同邻家老者,“冒昧打扰,还望供奉海涵。太师听闻供奉即将面圣,特命老朽前来道贺,并略作叨扰。”
“文先生客气了,太师厚意,末将感愧。请坐。”刘然抬手示意,心下已然明了。
福伯无声地奉上香茗后悄然退下,体贴地合上了花厅的门。
文彦修并未急于饮茶,而是微笑着端详了刘然片刻,那目光带着欣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柔和:“太师近日公务繁冗,然一直挂念着供奉。听闻官家即将召见,心下甚是欣慰。供奉少年英才,于边陲立下殊功,今又得蒙圣眷,实乃实至名归,国家得此栋梁,太师亦感欣慰。”
他语气慈和,如同长辈关怀晚辈,让人难以生出恶感:“太师特让老朽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有几句话,关乎供奉前程,不吐不快,算是长辈的一点提点,望供奉勿嫌老朽饶舌多事。”
“太师日理万机,犹记挂末将,末将感激不尽。先生有何教诲,末将定当谨记。”刘然配合着做出聆听的姿态,语气恭敬。
文彦修颔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字字清晰,确保只有刘然能听见:“官家圣心仁厚,明见万里,烛照四海,尤喜忠勇纯直、心思恪诚之士。”
“供奉面圣时,但需秉持本心,畅所欲言即可。譬如,可多言湟州将士如何感念天恩浩荡、如何在官家圣德庇佑下同仇敌忾,奋勇杀敌、保家卫国。官家仁爱,最喜闻此等忠义之事,闻之必然圣心喜悦。”
他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刘然的反应,见其面色平静,便继续道,语气愈发恳切真诚:“至于朝堂军政大事,牵扯甚广,错综复杂,非一日之寒,亦非一隅之见可窥全貌。”
“官家天纵圣明,自有圣断,中枢诸公亦会悉心辅弼,共商国是。供奉初来京师,于诸多情弊之渊源脉络、各方权衡,恐未必深知其详。”
“依老朽浅见,若官家垂询他事,供奉只需据实以答,若官家不问,供奉不必主动妄加评论,以免言多语失,徒增烦恼,或引发不必要的误解,反负了圣上一片爱重之心呐。言简意赅,方显朴诚。”
话到此处,他稍稍停顿,留给刘然消化的时间,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笑容依旧和煦,眼神却似乎深了几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分量:“太师还让老朽转告,供奉年少有为,英姿勃发,如旭日初升,将来前程远大,富贵不可限量。然这前程几何,说到底,皆系于圣心一念之间。官家之意,便是天意。望供奉慎之,再慎之,务必体会太师这番维护之意。”
语罢,文彦修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地看着刘然,仿佛只是说了一番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传递了一番再善意不过的提醒。
刘然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已明镜似的。
软中带硬,恩威并施。每一句为你好的背后,都是不容置疑的规训。
然而其言下之意却再也清楚不过了。
乖乖当个歌颂皇帝和军队的祥瑞,扮演好一个忠勇单纯、对复杂朝政无知的武夫角色。
别学李纲那般不识时务,多嘴搞事。
他的前途、安危乃至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顺从,则前程似锦,悖逆,则后果难料。
“多谢文先生指点,多谢太师垂爱关切。”刘然拱手,语气不卑不亢,听不出太多情绪,“太师教诲,末将铭记于心。面圣之时,自当谨言慎行,据实奏对,不负天恩,亦不负太师今日之期许。”
他刻意重复了据实奏对四个字,算是一种微妙的回应。
文彦修对刘然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笑容更深了些,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供奉是明白人,心思剔透,一点就透。太师听闻,必然欣慰。如此,老朽便不多叨扰了,预祝供奉面圣顺利,圣眷优隆。”
他起身就要告辞,动作依旧从容。
临走前,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似不经意般提了一句,声音放得更轻:“哦,对了,余深余侍郎和薛昂薛侍郎,对供奉亦是颇为关心。”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却令刘然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握。
送走文彦修,刘然独自站在庭中,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暖意,反而有一种被无形之网笼罩的微凉。
李纲的忧国直言,慷慨激昂犹在耳畔,蔡京软硬兼施、绵里藏针的提点又接踵而至。
两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夹在中间,都试图将他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或者说,都试图将他当作一枚棋子,在这汴京的棋局上落下。
而此刻,皇宫大内,延福宫中。
大宋天子赵佶,并不急于召见那位已然搅动起各方风云的年轻人。
他正全神专注于御案之上的瑞鹤图,手持一枚紫毫细笔,耐心地给画面中一只领首仙鹤的朱红顶冠做着最后的润色,神态悠闲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算计,谏言都与他无关,此刻他只是一个沉醉于笔墨世界的画师。
内侍省都都知、彰化军节度使梁师成悄无声息地侍立一旁,见官家搁笔审视画作,方才小心翼翼地轻声提醒:“大家,召见刘然之事,您看是否安排在明日?奴婢也好早作安排,命其递牌子候见。”
赵佶目光仍未离开画作,头也不抬,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淡然:“不急。安排在后日吧。”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玩味的笑意,终于将目光从画上移开,望向窗外悠远的天空,仿佛在欣赏另一幅无形的画卷,“总得让各方都准备准备。朕,倒想看看,经过这两日的准备,这少年见了朕,究竟会说些什么。是如蔡太师所愿,做个乖巧知趣、只懂谢恩的祥瑞,还是……能有点别的,让朕意外的意思?”
梁师成忙躬身谄笑,声音柔滑:“大家天威之下,洞察秋毫,恩泽披于万方,自然是大家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量他一介边鄙武夫,能有何等见识,又岂敢在大家御前妄言非分之事。能得见天颜,已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赵佶对这番奉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重新提笔,蘸了蘸朱砂,心思似乎又完全沉浸到了那精妙绝伦、超脱尘世的艺术世界之中。
对他而言,召见刘然,既是一场必要的政治秀,用以彰显天降祥瑞、敲打或安抚各方势力,同时也是一场有趣的心理游戏和一个独特的艺术行为。
他享受着这种超然物外、操控一切、等待谜底徐徐揭晓的美妙过程。
汴京城内,因皇帝一时兴起的召见,而暗流涌动,风起云涌。各方势力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着风暴中心的刘然施加影响,编织罗网。
刘然身处何府书房,窗外是汴京繁华的街市喧嚣,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但他却感觉仿佛置身于无声的战场,杀机四伏。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沉重而无形。李纲的忧国直言,蔡京的绵里藏针,皇帝高高在上、莫测的心思……他知道,后日的面圣,将不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君臣奏对。
那将是他踏入汴京以来,最大的一场考验,一步踏错,或许便是前程尽毁。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汴京特有的、权力与阴谋交织的气息。
刘然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要让自己在这短暂而宝贵的间隙里,摒除所有杂音,想清楚他自己的路,到底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