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夜声

暮色四合,枢密院值房内烛火摇曳,将邓洵武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布满西北边防图的墙壁上。

这位枢密院知事独坐案前,花白的眉头紧锁成川,指尖反复摩挲着一份边关急报的封皮。

牛皮纸面上西北急递四个朱砂大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藏底河城...察哥...“邓洵武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沉重。他展开军报,目光掠过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句:“西夏晋王亲率铁鹞子军三万...沿边寨堡连日烽火...羌兵动向异常...“

他猛地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西北地图前。

手指沿着边境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藏底河城的位置,那里已经用朱笔标记了数个箭头,直指宋境。

“邓公还在执着西南么?”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赫然是他的心腹幕僚强浚明。

强浚明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邓洵武没有回头,依然注视着地图:“蔡元长借祥瑞之名,要催促进兵。王黼临阵倒戈,如今朝中主战之声甚嚣尘上。“

强浚明走到地图前,顺着邓洵武的目光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党项李乾顺这是疯了么?湟州一战,党项失去了古骨龙城,可直接威胁仁多泉城,他不派重兵守卫仁多泉城,却派察哥重兵守在藏底河城!”

“岂止如此。”邓洵武转身,从案上取过另一份文书,“你看看还有这个。今日政事堂会议,蔡京等人已经在商议具体进兵方略,要赵遹限期平定西南。”

强浚明快速浏览文书,脸色越发凝重:“这根本是儿戏!用兵之道,岂能如此操切?更何况...”

他压低声音,“我听说赵钤辖此前奏报,认为卜列部落据险而守,宜缓图之。”

邓洵武冷笑一声:“蔡元长已经让余深去信施压,说是若不能速战速决,自有人可代其职。”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更麻烦的是,官家似乎对刘然提出的兵制改革很感兴趣。”

“就是那个题跋瑞鹤图的刘勉之?“强浚明挑眉,“我听说他提议禁军与边军交流轮戍?”

“正是。”邓洵武走回案前,取出一份札子,“这是梁师成今日送来的,官家命枢密院审议刘然的建言。”

强浚明接过札子细看,神色渐渐复杂:“平心而论,这些建言切中时弊。京营禁军确实需要整顿,边军与禁军交流也确能互相促进。但是...“他抬起头,目光锐利,“此时此刻推行改革,合适吗?”

邓洵武长叹一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案上的文书哗哗作响。

“这就是我最担忧的。”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西北军情紧急,正是需要稳定的时候。任何大的变动,都可能给西夏可乘之机。”

他转身面对强浚明,眼神极为凝重:“而且你想想,若真按刘然所议,抽调边军军官入京交流,西北防线会不会出现空缺?那些久经战阵的将领被调离,新来的能否及时熟悉防务?”

强浚明沉吟道:“确实风险很大。但禁军积弊已久,也确实需要整顿。去年检阅京师禁军,空额竟达三成,剩下的也多是不习战阵的老弱。”

“我何尝不知?”邓洵武苦笑,“我在枢密院这些年,亲眼看着禁军一日不如一日。高俅那些人,把禁军当作私产,吃空饷、占役使,无所不为。”

他拿起一份档案:“就说捧日军左厢,额定五千人,实籍不足三千,能披甲上阵的恐怕不到一半。这样的军队,如何保卫京师?”

“所以刘然的建言确实有道理。”强浚明道,“但问题是,改革需要时间,需要稳定的环境。现在西北吃紧,西南又要用兵,实在不是推行改革的时机。”

邓洵武点头:“更可怕的是,若让蔡京掌控改革过程,必定借机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到时候非但不能强军,反而会使军队更加腐败。”

值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邓叔夜开口道:“邓公,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邓洵武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我要再写一份奏疏,详细陈述西北军情的紧急。必须让官家明白,此刻绝不能分兵西南,更不能轻易变动边防人事,否则党项重兵至藏底河城怕是要出事。”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兵制改革...或许可以暂缓,或者先小范围试行。总之不能操之过急。”

强浚明担忧道:“但官家正在兴头上,又有祥瑞之说,恐怕...”

“所以需要更有力的证据。“邓洵武眼中闪过决断,“你立即派人前往西北,我要最新最详细的军情。特别是察哥的动向,铁鹞子军的部署,越详细越好。”

“是!”强浚明领命,又迟疑道,“那刘勉之那边...”

邓洵武沉吟片刻:“暂时不要接触。现在各方都在盯着他,我们贸然行动反而不美。且看蔡京和郑居中都使出什么手段。”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藏底河城的位置:“当务之急,是确保这里万无一失。传令刘延庆,刘仲武,没有枢密院手令,一兵一卒不得调动。”

“那西南方面?”

“给赵遹去信,让他据实陈述军情,不必迫于压力贸然进兵。一切责任,由我承担。”邓洵武语气坚定。

强浚明肃然起敬:“邓公忠心为国,令人敬佩。但蔡京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邓洵武冷笑:“让他来便是。边防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若是为了迎合上意、打击政敌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我邓洵武第一个不答应!”

窗外传来更鼓声,夜已经深了。

强浚明躬身告退:“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务必尽快拿到最新军情。”

值房门轻轻合上,邓洵武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语。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独。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边是迫在眉睫的边防危机,一边是朝堂上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刘然,让本就微妙的局势更加复杂。

他走到案前,展开奏疏,提笔欲写,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落下这样一句话:“臣闻边防之要,在于知彼知己。今党项陈兵边境,其意叵测;西南夷情复杂,未可轻图。伏望官家暂缓征伐,巩固边防,待形势明朗再作决断...“